兩撥惡少在廣場上追逐打鬥時,我看到,在“好再來”酒館隔壁的“仙人居”酒館裏,一張靠窗的桌子邊,西門歡戴著墨鏡,坐在那裏悠閑地抽煙。你妻子隻是膽戰心驚地看著廣場上的械鬥,根本沒發現西門歡。即便是看到了西門歡的人,也想不到這個白臉的小青年會是這場械鬥的總指揮。他從褲兜裏摸出當時頗為新潮的拉蓋手機,撳了一下,舉到嘴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又坐下抽煙。他抽煙的姿勢老練而優雅,很有港台警匪片中那些黑社會老大的風度。與此同時,於幹巴率著他的小兄弟已經拐進車站廣場西南部的新民二巷,一輛飛馳而來的“摩的”與於幹巴迎麵相撞,駕車的正是那個絡腮胡須的大漢。於幹巴的身體輕飄飄地飛到路邊,遠遠看過去,他的身體仿佛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塊套著衣裳的泡沫塑料。這是一場交通事故,責任全在於幹巴。這也可以說成是一次急中生智、見義勇為、不怕犧牲自己勇撞惡棍的英雄壯舉。“摩的”翻倒在地,往前滑行出十幾米,絡腮胡子也受了重傷。這時,我看到西門歡站起來,背起書包,走出酒館,吹著口哨,追踢著一個幹癟蘋果,向學校的方向走去。
我還想對你講述西門歡因為打架鬥毆被車站派出所拘留三天放出來之後,發生在你家院子裏的情景。
黃互助怒容滿麵,撕扯著西門歡的衣裳,晃動著西門歡的身體,痛不欲生地說:
“歡歡啊歡歡,你真讓我失望,我花了這麼大的精力,自己什麼都不幹了,來陪著你、伺候你上學;你爸爸不惜血本,對你有求必應,供給你上學;可是你竟然……”
黃互助說著,淚水就流了出來。西門歡極其冷靜地拍拍她的肩膀,坦然地說:
“媽媽,擦幹眼淚,不要哭,事情不像您想象的那樣,我沒幹什麼壞事,我是被他們冤枉了,你看看我這樣,像個壞孩子嗎?媽媽,我不是壞孩子,我是一個好孩子!”
這個好孩子接著便在院子裏又唱又跳,偽裝出種種天真無邪的姿態,把黃互助逗引得破涕為笑,把我折磨得牙酸肉麻。
聞訊趕來的西門金龍起初也是怒氣衝衝,但在西門歡的花言巧語下臉上也出現了笑意。我已經好久沒見到西門金龍了,這次見到,頓感歲月無情,對富人和窮人都一樣。盡管他全身名牌包裝,經常去參加各種高雅運動,但也擋不住頭發稀疏、目光混濁、小肚子凸出。
“爸爸,你放心幹你的偉大事業去吧,”西門歡笑嘻嘻地說,“知子莫若父,難道您還不了解我嗎?您兒子我,要說毛病嘛,無非就是油腔滑調一點,嘴巴饞一點,身體懶一點,見了漂亮女孩想入非非一點,但這些小毛病,您身上不都有嗎?”
“兒子,”西門金龍說,“你瞞過了你媽,但你瞞不過我。如果連你這點小把戲都識不破,那我也不用在社會上混了。我估計,這幾年裏,你把該幹的壞事都幹遍了。一個人做件壞事並不難,難得的是一輩子隻做壞事不做好事,我看,接下來,你該做點好事了。”
“爸爸,你說得好極了,我總是把壞事辦成好事,”西門歡說著,膩在西門金龍身上,靈巧地摘下西門金龍腕上那塊名貴手表,說:“爸爸,您戴著假貨,有失身份,還是讓我戴著丟醜吧!”
“胡說,什麼假貨,這是正宗的勞力士。”
幾天之後,縣電視台播出了一條新聞:中學生西門歡拾金不昧,將撿到的巨款一萬元上交學校。但那塊金光閃閃的“勞力士”從此沒在他手腕上出現過。
好孩子西門歡,將另一個著名的好孩子龐鳳凰帶到了家中。她已經是像模像樣的姑娘,穿著時髦,身材窈窕,小乳前挺,小臀後翹,眼神慵倦,頭發濕漉漉,看上去亂糟糟。老派的互助、合作對龐鳳凰的裝束打扮頗看不慣,西門歡悄悄對她們說:
“媽媽,小姨,你們老土了,這是最新潮。”
我知道你關心的不是西門歡,也不是龐鳳凰,而是你兒子藍開放。在我下麵的講述中,你兒子就要出場了。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你妻子和黃互助都不在家,年輕人聚會,她們被要求回避。
在院子東北角那棵梧桐樹下,擺開了一張方桌,三個好孩子圍桌而坐。桌上擺滿了時鮮水果和一大盤切成月牙狀的西瓜。西門歡、龐鳳凰穿著新潮,麵孔俊秀,你兒子穿著陳舊,麵孔醜陋。
對龐鳳凰這種性感、漂亮的女孩,任何男孩都不會無動於衷,你兒子自然也不例外。請你回憶一下當年他挖汙泥糊你時的情景,請你再回憶一下他讓我帶路追蹤你們到驢店鎮的情景,就會悟到,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兒子實際上已經是龐鳳凰任意役使的小奴仆,後來發生的慘烈事件,實際上在那時已經埋下了種子。
“不會再有別人來了吧?”龐鳳凰身體仰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說。
“今天這院子,是我們三個的天下。”西門歡說。
“還有它!”龐鳳凰用一根纖細的玉指,指了指臥在牆根打盹的我,說,“這條老狗,”她直起腰來說,“我家那條狗,是它的姐姐呢。”
“它還有兩個哥哥,”你兒子悶悶地說,“在西門屯,一條在他家,”你兒子指指西門歡,“一條在我姑姑家。”
“可是我們家那條狗已經死了。”龐鳳凰說,“她是生小狗累死的,我從小就記得,它不斷地生小狗,生了一窩又一窩。”她大大咧咧地說,“這世界多麼不公平,公狗弄完了就走,剩下母狗在那兒受罪。”
“所以我們都在歌頌母親。”你兒子說。
“西門歡,你聽到了沒有?”龐鳳凰笑嘻嘻地說,“這樣深刻的話你說不出來,我也說不出來,隻有老藍能說出來。”
“不要諷刺人好不好?”你兒子尷尬地說。
“沒諷刺你啊,”她說,“我是真心讚美你呢!”她從乳白色真皮挎包裏掏出一包白盒萬寶路香煙和一個鑲嵌著鑽石的純金打火機,說,“既然老東西們不在,那咱們就輕鬆輕鬆。”
她用染了蔻丹的指甲靈巧地彈著煙盒,一支煙冒出。她用豐滿的鮮紅小嘴叼出了那支煙,撳一下打火機,藍色的火苗嗤嗤地噴出來。她將煙盒和打火機扔在桌上,深深地吸一口煙,然後將身體後仰,脖子擱在椅子背上,臉仰著,嘴巴噘起,對著藍藍的天,老練得稍嫌做作,仿佛電視劇中那些不會吸煙的女人在表演吸煙。
西門歡抽出一支煙,扔給你兒子。你兒子搖頭拒絕。他確實是個好孩子。龐鳳凰鼻孔發出“嗤呼”之聲,輕蔑地說:
“抽吧,別在我麵前裝好孩子!而且我告訴你,抽煙越早,身體對尼古丁的適應能力越強。英國首相丘吉爾,八歲就抽他爺爺的旱煙袋,活到了九十多歲,所以,晚抽不如早抽。”
你兒子撿起煙,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把煙插到了嘴裏。西門歡殷勤地幫他點著。你兒子咳嗽不止,臉憋得如同鍋底。這是他抽的第一支煙,但很快他就會成為煙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