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解放春苗假戲唱真 泰嶽金龍同歸於盡(2 / 3)

接下來的兩天裏,金龍、寶鳳、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兩端的草席上,日夜守靈。藍開放和西門歡,則對麵坐在棺材前麵的兩個小方凳上,就著一個瓦盆,燒化紙錢。棺材後邊的方桌上,供著你娘的靈位,點著兩支粗大的白燭。紙灰飄揚,燭光搖曳,一派肅穆景象。

前來吊孝的人絡繹不絕。許大爺帶著老花鏡,坐在杏樹下的一張方桌上,一筆不苟地登記著賻金和奠禮。親朋鄉鄰賻贈的燒紙,在杏樹下摞成了一個小垛。天氣奇冷,許大爺不時地往凍僵的筆尖上哈氣,他的胡須上結著白色的霜花。杏樹上的枝條,結滿了霧凇,宛若雪樹銀花。

——我們在導演的批評下,盡量地節製情緒。我默念著:我不是藍解放,我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藍臉”,我曾經在鍋灶裏埋了一顆手榴彈炸死了晨起做飯的妻子,我曾經用刀子割去一個當麵叫我外號的男孩的舌頭。慈母去世,我心悲痛,但我的哭是極其節製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淚,是極其寶貴的,不應該像自來水一樣隨便流淌。但隻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滿麵汙垢的模樣,個人的經曆便壓倒了角色的經曆,個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試了幾次,導演還是不滿。那天莫言也在現場,導演對他嘀嘀咕咕。我聽到莫言對導演說:赫禿子,你別那麼認真,你一定要幫這個忙,否則我跟你斷交。莫言把我們拉到一邊,對我們說:你們怎麼啦?淚腺太發達了。春苗可以往死裏哭,但你老兄哭出三五滴眼淚就可以了。這不是你的娘死了,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戲,你每集三千,春苗兩千,三三見九,三二得六,九六一萬五,有了這筆錢,你們就基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說,待會兒拍棺哭靈時,你不要把棺材裏那人想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門屯穿綢穿緞,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裏有一萬五千元人民幣!

——盡管道路積雪,車行危險,但出殯那天,還是有四十多輛轎車開到了西門屯。街上的雪被汽車尾氣汙染,化成了汙濁的雪水,接著又凍成了灰色的冰碴。車子都停在西門家大院對麵的廣場上,臂上套著一個紅袖標的孫家老三在那裏指揮調度。因為怕天冷發動困難,汽車都沒熄火。司機們待在車內取暖。四十多輛汽車後部的尾氣上升,彙集成一片白霧。

前來參加葬禮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半是縣裏的官員,少數是外縣來的西門金龍的好友。屯子裏的人們,都不避寒冷,抄著手,聚集在西門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並等待著出棺時的大熱鬧。幾天來西門家的人們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與狗二哥擠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內外走動。你兒子喂過我兩次,一次是扔給我一個饅頭,一次扔給我一包結著冰碴的雞翅。饅頭我吃了。雞翅我沒吃。因為這些天裏,沉澱在記憶深處的與西門鬧有關的往事不時翻騰上來,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時會忘記自己已經四次轉世,依然是這西門大院的主人,在經曆著喪妻之慟,有時又明白過來,知道陰陽異路,世事如煙,一切都與我這條狗沒有關係了。

街上的人群裏,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向年輕人描述著當年西門鬧為他母親出大殯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個壯漢才能抬起。道路兩旁的帳子連綿不斷,隔五十步就紮著一個席棚,席棚裏擺設路祭,整豬整羊,西瓜大的饅頭……我趕緊避開,不願意陷入回憶的泥潭。現在我隻是一條狗,一條步入老境、所剩歲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來參加葬禮的官員,幾乎都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圍著黑色的圍巾。少數人頭上戴著黑色的貂皮帽,這必定是些頭發稀疏或者禿頂的人,那些沒戴帽子的,都是一頭濃密的黑發。他們頭頂上的雪花與他們胸前的白色紙花相映成趣。

正午時分,一輛“紅旗”牌警車在前邊開道,一輛“奧迪”牌黑色轎車後邊跟隨,緩緩停在了西門家大院門前。身穿重孝的西門金龍從院中匆匆走出。司機拉開車門,身穿黑色羊絨大衣的龐抗美鑽出車門。她的臉也許是因為身穿黑色大衣而顯得格外白皙。幾年不見,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皺紋。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把一朵白花別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裏有一種常人難以覺察的深深的憂悒。她伸出一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與西門金龍的手握了握,我聽到她充滿暗示地說:

“節哀、鎮定、不要亂了陣腳!”

西門金龍凝重地點了點頭。

跟隨著龐抗美鑽出轎車的還有好孩子龐鳳凰。她的身高已經超過媽媽。這真是一個既美麗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下穿一條深藍色牛仔褲,腳蹬一雙白色羊皮休閑鞋,頭上戴著一頂白色毛線編織的套頭帽。臉上不施粉黛,看上去無比的清純。

“這是你西門叔叔。”龐抗美對女兒說。

“叔叔好!”龐鳳凰似乎並不情願地說。

“待會兒在奶奶靈前磕個頭吧,”龐抗美深情地對女兒說,“她對你有養育之恩。”

——我努力想象著棺材裏那一萬五千元人民幣。它們不應該是成捆成束的,而應該是散亂其中,一揭開棺材蓋子它們就會飛揚起來。這一招果然有效,這時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裝模作樣的小鬼一樣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時因為踩著袍子的邊緣而踉蹌。孝袍的袖子垂掛下來,猶如戲曲演員的水袖。她咧著嘴,齜著不甚整齊的門牙嚎哭著。她不時地用那長袖子擦眼淚,臉灰一道,黑一道,猶如一顆剛從壇子裏撈出來的鬆花蛋。在這樣的心境下,我不但沒有淚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隻要我一笑,那一萬五千元就會像鳥群一樣飛走。

為了不笑,我緊咬住牙關,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進入院子。我一手扯著春苗的胳膊,感覺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後,像一個與父母鬥氣的孩童。院子裏曾經非法生產過黑心棉,盡管有雪覆蓋著,但那黴變的垃圾氣味還是揮發出來。我衝進屋子,迎麵看到一具刷成醬紫色的棺材,棺材蓋子豎在一側,尚未蓋棺,顯然是等我到來。棺材周圍立著十幾個人,有穿著孝服的,有穿著便裝的,我知道這些人多半是偽裝的解放軍,待會兒他們就會把我按倒在地。屋子的牆壁上沾著一層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彈製黑心棉時飛揚的纖維和灰塵。我看到土匪“藍臉”的母親平躺在棺材裏,臉上蒙著一張黃表紙,身上穿著紫色緞子壽衣,壽衣上繪著暗金色的壽字。我撲跪在棺材前,大聲哭喊著:

“娘啊……不孝的兒子來晚了……”

——你母親的棺材,在孝子賢孫們的悲嚎聲中,在鄰縣一支著名的農民管樂隊的演奏聲中,終於出了大門。等待已久的看客們立即興奮起來。送葬隊伍的最前邊是兩個手持長竿開道的人。長竿上纏著白色的布條,仿佛是嚇唬麻雀的器具。在長竿手的身後,是十幾個舉旗掌幡的兒童。他們的工作會得到豐厚的報酬,因此他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喜氣。在兒童儀仗隊的背後,是兩個拋撒紙錢的人,他們動作純熟,技巧很高,紙錢被拋擲到十幾米高的空中,然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跟隨著拋撒紙錢者,是一乘四人抬著的紫色小罩,罩裏是你娘的神主。神主上用隸體大字寫著:西門公鬧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過這神主的人,都知道西門金龍已經把他的母親從藍臉手裏奪回來歸還了他生父,而且還改變了他母親妾的身份。這本是不合規矩之事,像迎春這種再嫁女人,是沒有資格進入祖墳的,但西門金龍打破了陳規舊俗。再往後,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執紼者每側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體麵人士。抬棺的是十六個精壯漢子,他們個頭一般高,都剃著光頭,穿著印有“鬆鶴”二字的黃色號衣。這是臨縣一家婚喪服務公司的專業隊伍。

他們步履穩健,腰肢挺直,神色嚴肅,毫無沉重吃力之感。跟在棺後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賢孫們。你兒子與西門歡、馬改革隻在尋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頭上纏著一縷白布。他們三個,各自攙扶著身披斬縗重孝的母親,都是無聲地流淚。金龍拖著哀杖,不時地跪地嚎哭不起,眼睛流出了紅色的淚珠。寶鳳的喉嚨已經嘶啞失音,隻見她目光呆滯,嘴巴大張,沒有眼淚,沒有聲音。你妻子的身體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了你兒子瘦弱的身體上,幾位遠親上前,幫助你兒子扶持著她。與其說她走到了墓地,還不如說她被人拖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長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時,她的頭發盤成辮子,裝在腦後的一個黑色網兜裏,遠看就如背著一個黑色的包裹,現在,她遵禮穿“斬縗”之服,頭發披散開來,猶如一道黑色瀑布,從頭頂直瀉至地麵。拖在地上的發梢,沾上了許多泥汙。一位遠親女客,非常有眼力勁兒,她上前幾步,彎腰抄起互助的頭發,搭在自己的臂彎裏。我聽到路邊的看客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互助的神奇頭發。有人說:西門金龍身邊美女如雲,但他怎麼不離婚呢?因為他過的就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頭發主著他大富大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