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少說,還是講我們的藍開放。他親自料理了西門歡的後事,在征得了父親和大姨同意後,他把西門歡的骨灰埋葬在西門金龍的墳墓後邊。黃互助和藍解放心中的感傷不必再提,單說那藍開放,從此後便每天晚上都要出現在車站旅館地下室龐鳳凰租住的房間裏。白天隻要有空,他也會到廣場去找龐鳳凰。龐鳳凰在廣場上牽著猴子,他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邊,仿佛是她和它的保鏢。對他的行為,所裏的部分警察有不滿反映,老所長找他談話:
“開放老弟,縣城裏有多少好姑娘啊,為一個耍猴的女人……你看看她那模樣,像個什麼……”
“所長,你撤了我的職吧,如果我連當警察的資格也沒有了,那我就辭職。”
開放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別人也就不好讒言,日子一長,那些對開放不滿的警察也轉變了立場。是的,龐鳳凰抽煙喝酒,染了金毛,紮著鼻環,整日在廣場晃悠,的確不像個好女人,但她,又能壞到哪裏去呢?於是這些小警察們,反而與龐鳳凰親近起來。如果在廣場上巡邏時相遇,還會開開她的玩笑:
“金毛兒,別老抻著我們副所長了,他都快瘦成麻稈了!”
“就是,該鬆口時就鬆口吧!”
對他們的調笑,龐鳳凰總是充耳不聞,隻有那猴子,對著他們齜牙。
起初,藍開放曾力勸龐鳳凰搬到天花胡同一號或者西門家大院居住,但遭到了龐鳳凰的堅決拒絕。過了一段時間,連他自己也覺得,如果龐鳳凰夜晚不住在車站旅館地下室,白天不在車站廣場轉悠,那他也將無心在車站派出所工作下去。漸漸地,縣城裏的地痞流氓也知道了這個美貌的“金毛穿鼻猴女郎”是車站派出所那位藍臉鐵腕小警察的相好,那些原先還想伸爪揩油的,也趕緊打消了念頭,誰敢從老虎嘴裏奪雞腿啊!
讓我們憑借著想象描述一下藍開放每天晚上去車站旅館地下室探望龐鳳凰的情景吧。這家旅店原是集體所有,改製之後歸了個人。這樣的旅館,如果按照公安條例嚴格管理,那非關門大吉不可。因此,每當看到藍開放這張臉,老板娘那胖臉上就要笑出香油,那張猩紅大嘴裏就要噴出蜂蜜。
起初的幾個晚上,任藍開放敲破門板龐鳳凰也不開門。我們的開放就站在門外,沉默地站著,如同一根木樁。他聽到龐鳳凰在屋裏抽泣,有時候又瘋笑。他聽到那猴子在吱叫,有時也撓門。他有時嗅到煙味,有時嗅到酒氣。但是他從未嗅到與毒品相關的氣息,這是他暗自慶幸的。如果沾了那玩意兒,這個人就徹底完蛋了。他想,如果她真的沾上了那玩意兒,我還會這樣癡迷地愛她嗎?是的,無論她怎麼樣,哪怕她五髒六腑都已腐爛,我也會愛她。
他每次去看她,總是抱著一束鮮花,或是提著一兜水果,她不開門,他就站在外邊,一直站到必須走才走。鮮花和水果,就留在門外。旅館的老板娘開始時不識相,對他說:
“好兄弟啊,姐姐手裏有一大把漂亮女孩呢,我叫來她們,任兄弟挑,看中哪個是哪個……”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節“啪啪”響的拳頭把老板娘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敢胡言亂語。
常言道:“功夫不負苦心人。”龐鳳凰為我們的開放開了門。房間陰暗潮濕,牆壁上的塗料像熱水燙起的燎泡一樣。屋頂上吊著一盞昏黃的燈泡,房子裏黴味衝鼻。有兩張窄床,兩個很像從垃圾場裏撿來的破沙發。開放一坐上去,就感到屁股接觸到了水泥地麵。就是在這一階段,他提出讓她搬遷。她睡一張床。另一張床上,還擺著幾件西門歡的舊衣服。現在是猴子睡在這張床上。還有兩把暖水瓶。還有一個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顯然也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就是在這樣一個寒酸齷齪的環境裏,我們的開放終於把憋在心中十幾年的“愛”字吐出了口。
“我愛你……”我們的開放說,“我從見你第一麵時就愛上你了。”
“謊言!”龐鳳凰冷笑道,“你見我第一麵時是在西門屯你奶奶的炕上,那時你還不會爬呢!”
“不會爬時我就愛你!”我們的開放說。
“算了算了,”龐鳳凰抽著煙說,“你跟我這樣的女人談愛,不是把珍珠扔到廁所裏去了嗎?”
“你別糟蹋自己,”我們的開放說,“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個屁!”龐鳳凰冷笑著說,“我當過婊子,跟幾千個男人睡過!我還跟猴子睡過!你跟我談愛?滾吧,藍開放,找好女人去吧,別讓我把黴氣沾到你身上!”
“你胡說!”我們的藍開放掩麵痛哭起來,“你騙我,你告訴我,你沒幹過這些事!”
“我幹過怎麼樣?沒幹過又怎麼樣?與你有屁的關係?”龐鳳凰冷酷地說,“我是你的老婆嗎?是你的情人嗎?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為我愛你!”我們的開放怒吼著。
“不許用這個字眼惡心我!滾吧,可憐的小藍臉!”她對著猴子招招手,親昵地說,“乖乖猴,來來來,咱們睡覺覺!”
那隻猴子縱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們的開放掏出了手槍,瞄準了猴子。
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抱在懷裏,憤怒地說:
“藍開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們的開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風言風語說龐鳳凰當過妓女,他的潛意識裏也對此半信半疑。但當龐鳳凰親口說出她跟幾千個男人幹過、甚至跟猴子幹過這樣凶狠的話語時,還是猶如萬箭齊發,射中了他的心髒。
我們的開放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梯,跑出旅館,跑上廣場,心裏轉動著毀滅一切的念頭。在一家霓虹燈閃爍的酒吧門前,他被兩個濃妝豔抹的女郎拉了進去。他坐在一張高高的凳子上,連灌了三杯白蘭地。然後便痛苦地將頭抵到吧台上。一個頭發金黃、眼圈烏藍、嘴唇血紅、袒胸露背的女人湊上來——我們的開放去探望龐鳳凰時總是穿著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邊藍臉——這是一個剛從外地飛來的夜蝴蝶,還不知藍臉警察的名頭——我們的開放出於職業習慣,沒容她的手觸到自己的臉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聲叫起來。開放鬆手,歉意地笑笑。女人蹭著他,嬌滴滴地說:“哥呀,手勁好大啊!”
我們的開放揮手讓那女人走開,但她卻把熱烘烘的胸脯貼上來,混合著煙酒味的熱氣,哈到他的臉上:
“哥啊,這麼痛苦啊,被小妖精給甩了吧?女人都是一樣的,讓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們的開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報複你!
他幾乎是從高凳上栽下來的。在那個女人的引領下,穿過幽暗的走廊,進入一個鬼火閃爍的房間。那女人二話不說,動手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仰躺在床上。這是一個還算好看的女體:乳房膨大,腹部扁平,雙腿修長。這也是我們的開放第一次麵對女人的裸體,他有些衝動,但更多的是緊張。他猶豫著。那女人有些不耐煩,時間就是金錢的規律對她們同樣適用。她折起身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