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像兩個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一樣在車站廣場上擠著。廣場東部那個臨時搭建起的高台上,一群年輕人在上邊又跳又唱。杏花在舞台上飄著。廣場上萬頭攢動。每個人都穿著新裝,都和著高台上的歌聲,唱著,跳著,拍掌,跺腳,在杏花的飄落裏,在飄落的杏花裏。電子屏幕上的數字頻頻跳換著。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音樂停了,歌聲停了,全場安靜了。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一步步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階。我的朋友的女人的頭發因走時匆忙沒有綰好,有一綹垂在身後,仿佛一條長尾巴。
他們推開101房間的門,看到了龐鳳凰那張像杏花一樣潔白的臉。她的下身浸在血泊裏。血泊裏有一個胖大的嬰兒,此刻正是新世紀的也是新千年的燦爛禮花照亮了高密縣城的時候。這是一個自然降生的世紀嬰兒。同一時刻,縣醫院也有兩個世紀嬰兒誕生,但他們是產科醫生剖開產婦的肚皮掏出來的。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以爺爺奶奶的身份收拾好嬰兒。嬰兒在奶奶懷裏啼哭。爺爺含著眼淚,用一條肮髒的床單遮住了龐鳳凰的身體。她的身體和臉都是透明的。她的血全部流光了。
她的骨灰自然也埋在了那塊已成墓地的著名土地上,埋在了藍開放的墳墓旁邊。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精心撫養著這個大頭兒。這大頭兒生來就有怪病,動輒出血不止。醫生說是血友病,百藥無效,隻能任其死去。我朋友的女人便拔下自己的頭發,炙成灰燼,用牛奶調勻喂他,同時也灑在他的出血之處。但不能根治,隻能救一時之急。於是這孩子的生命便與我朋友的女人的頭發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發在兒活,發亡兒死。天可憐見,我朋友女人的頭發愈拔愈多,於是,我們就不必擔心此兒夭亡了。
這孩子生來就不同尋常。他身體瘦小,腦袋奇大,有極強的記憶力和天才的語言能力。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雖然隱約感到這孩子來曆不凡,斟酌再三,還是決定讓他姓藍,因為是伴隨著新千年的鍾聲而來,就以“千歲”名之。到了藍千歲五周歲生日那天,他把我的朋友叫到麵前,擺開一副朗讀長篇小說的架勢,對我的朋友說: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那天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