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酷仙境電梯無聲肥胖(2 / 3)

我不知道電梯門何以這麼久都不打開。略經沉吟,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機器故障之說和操縱人員疏忽之說及其忘卻我的存在這兩種可能性即使基本排除也未嚐不可。因為這不現實。

當然我不是說機器故障和操縱人員疏忽的情況實際上不能發生。相反,我清楚地知道現實生活中這種意外發生確很頻繁。我想說的是,在特殊的現實當中—當然是指在這種滑溜溜傻乎乎的電梯裏邊—不妨將非特殊性作為逆論式特殊性姑且排除在外。在機械維修方麵疏忽大意之人或把來訪者關進電梯後便忘記操作程序的馬虎人如何會製作出如此考究的離奇電梯呢?

回答當然是否定的。

此事絕無可能。

迄今為止,他們一直十二分地神經質,十二分地小心翼翼謹小慎微。事無巨細,他們一律不肯放過,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用尺子測量一下。一進樓門我便被兩個衛士攔住,問我找誰,然後核對預約來訪者名單,查看駕駛證,用中央電腦確認身份,又用金屬探測器全身探了一遍,這才把我推進電梯。即使參規造幣局也不會受到如此嚴密的檢查。而我現在卻落到這般地步。無論如何都很難認為他們的小心謹慎現在會突然喪失。

這樣一來,剩下的可能性便是他們有意使我身陷此境。大概他們不想讓我察覺電梯的運行,所以才開得如此徐緩,以至我無法判斷是上升還是下降。甚至裝有攝像機都有可能。門口警衛室裏監視熒屏一字排開,其中一個映出電梯裏的光景—果真如此也無足為奇。

由於百無聊賴,我很想找一找攝像機的鏡頭。但轉念一想,即使找到於我也毫無益處。恐怕隻能促使對方提高警惕,進而更加緩慢地操縱電梯。我可不願意觸此黴頭,本來都已誤了約會時間。

歸終,我隻能無所事事地悠然呆著不動,我是為了完成正當任務才來這裏的。用不著膽怯,也無需緊張。

我背靠牆壁,兩手插入衣袋,再次計算零幣。3750元。轉眼算畢,毫不費事。

3750元?

計算有誤。

某處出了差錯。

我感到手心沁出汗來。衣袋裏的零幣居然算錯,最近三年可是從未有過,一次也沒有過,無論如何這都是個不好的征兆。趁這不好的征兆尚未作為實實在在的災難出現,我必須徹底收複失地。

我閉上眼睛,像洗眼鏡片一樣將左右兩半球大腦清洗一空。隨後將雙手從衣袋掏出,張開手心,讓汗水蒸發。我像《瓦勞克》電影中麵對甘?費特時的亨利?方達那樣幹淨利落地做完這些準備工作。我特別喜歡《瓦勞克》這部影片,盡管這並無所謂。

確認左右手心完全幹爽以後,我重新插進兩個衣袋,開始計算第三遍。如果第三遍計算的結果同前兩次中的某一次結果相符,那麼就不存在問題。任何人都有出錯的時候。在特殊情況下,人人都會變得神經質,同時也必須承認多少有點過於自信。我的初步性錯誤便是由此造成的。總之我要得出準確的數字,也隻有這樣才能糾正錯誤。不料在我著手糾正之前,電梯門開了。開得毫無前兆毫無聲響,倏地分往兩側。

由於精神仍然集中在衣袋中的零幣上麵,一開始我未能及時意識到門已打開。或者準確地說來,雖然目睹門已打開,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一狀況的具體含義。無需說,門開意味著被門剝奪了連續性的兩個空間因此而連為一體,同時也意味我所乘的電梯到達了目的地。

我停止衣袋中手指的動作,往門外看去。門外是走廊,走廊裏立著一個女郎。女郎年輕體胖,身穿粉紅色西服套裙,腳上是粉紅色高跟鞋。套裙手工精良,光鮮流暢。她的臉龐也同樣光鮮可人,女郎確認似的對我端視良久,然後猛然點了下頭,意思像是說這邊來。我於是不再數錢,雙手從衣袋掏出,走出電梯。剛一走出,電梯門便急不可耐地在我身後合上。

我站在走廊裏四下巡視,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暗示我此刻處境的東西。我能明白的僅僅是此乃樓內走廊這一點。而這點連小學生都一清二楚。

一言以蔽之,這是座內部裝修得異常平滑的大廈。正如剛才乘的電梯,所用材料倒是高級,隻是滑溜溜的沒有抓手。地板是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牆壁白裏透黃,猶如我每天早上吃的黃油酥餅。走廊兩側排列著結實厚重的木門,上麵分別帶有標明房間號碼的鐵牌。房號顛三倒四,混亂不堪。“936”的旁邊是“1213”,再往下又成了“26”。如此亂七八糟的房間排編順序真是見所未見。顯然其中出了什麼問題。

女郎幾乎不言不語。朝我說了句“這邊請”,但那隻是口形做如此變化,並未出聲。我從事此項工作之前曾參加過兩個月的讀唇術講習班,因而好歹得以理解她表達的意思,起始我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家耳朵失靈。電梯無聲,咳嗽和口哨又聲不像聲,弄得找在音響麵前全然沒了主見。

我試著咳嗽一聲。其聲依然畏畏縮縮,但終究比電梯中的像樣多了,於是我心懷釋然,對自己耳朵恢複了少許自信。不要緊,耳朵還不至於不可救藥。耳朵是正常的,問題出在她嘴巴方麵。

我跟在女郎後麵走著。高跟鞋尖尖的後跟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哢哢作響,猶若午後采石場發出的聲音。兩條裹著一層長筒襪的大腿清晰地映在大理石地板上。

女郎圓鼓鼓地胖。固然年輕固然漂亮,但她委實胖得可觀。年輕漂亮的女郎身體發胖,我總覺得有點奇妙。我跟在她後頭邊走邊一直打量她的脖頸、手腕和腿腳。身體胖墩墩地全是肉,仿佛夜裏落了一層無聲的厚雪。

每次同年輕漂亮而又肥胖的女郎在一起我都感到困惑。何以如此我不得而知。也可能因為我極為自然而然地想象出對方飲食生活的光景所致。每當見到肥胖的女郎,腦海中便不由得浮現出她喳喳有聲地大吃大嚼盤中剩的涼拌水田芥,以及不勝依依地用麵包蘸起最後一滴乳脂湯的光景。我無法不這樣想。這麼著,我的腦海便像酸物侵蝕金屬一樣充滿了她吃飯的場麵,其他種種功能則變得遲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