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到,它們全身便披滿金色的長毛,這是絕對的金色,其他任何一種色調都無法介入其中。它們的金色作為金色發生於世,存在於世。它們位於所有的天空和所有的大地之間,披一身純正的金毛。
我最初來到這鎮上時—那還是春天—獸們身上有的隻是五顏六龜的短毛。有黑色,有褐色,有白色,有的褐中泛紅,也有的幾種顏色斑斑駁駁地混在一起。如此身披顏色斑駁的毛皮的獸們在嫩綠的大地上風流雲散一般悄然往來不息。這是一種安靜的動物,安靜得近乎冥想,連呼吸都像晨霧一樣悄冥安然。它們無聲無息地吃著青草,飽了便彎起腿蹲在地上,沉入短暫的睡眠。
而當春天逝去夏日終了,光線開始帶有幾分透明的初秋的風微微吹皺河麵之時,獸們的形象便發生了變化。起初,金色的體毛仿佛偶然冒出嫩芽的錯過節氣的禾苗斑斑點點地出現在身上,不久便變成無數條觸角連成一片短毛,最後遍體金黃,閃閃生輝。這一過程從頭到尾隻需一周時間。所有的獸都幾乎同時開始,同時結柬。隻消一周時間,它們便一頭不剩地搖身變為金毛獸。旭日東升,世界一派新黃—金秋由此降臨大地。它們的額頭正中探出一隻長角,也隻有這隻長角全部呈柔和的白色。角非常之細,纖纖欲折。較之角,倒更令人想起由於某種偶然的機會陡然刺破皮膚支出體外後而就勢固定下來的一條細骨。除去角的白色和眼睛的藍色,獸的其他部位統統一色金黃。它們試穿新衣似的上下抖動幾次脖子,朝著寥廓的秋空高揚起角尖。繼而把腳浸進日益發涼的河流,伸長脖頸吞食樹上紅色的果實。
每當夜色染藍街頭時,我便爬上西圍牆角樓,眺望看門人吹響號角召集獸們的儀式。號角聲為一長三短,這是定律。一聽號角吹響,我就閉目合眼,將那溫情脈脈的音色悄然溶入體內。號角的音響同其他任何一種音響都有所不同。它像一條略微泛青的透明鮮魚一樣靜靜穿過暮色蒼茫的街頭,將路麵的鵝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與河旁路平行的石頭圍牆沉浸在其音響之中。音響輕盈地籠罩所有的街頭巷尾,猶如漫進大氣中肉眼看不見的時間斷層。
當號角聲彌漫小鎮的時候,獸們便朝太古的記憶揚起脖頸—超過一千頭之多的獸們以一模一樣的姿勢一齊朝號角聲傳來的方向昂首挺頸。勉為其難地咀嚼金雀草的停止咀嚼,蹲在卵石路麵用蹄甲囊囊即擊地麵的停止叩擊,仍在最後一襲夕照中午睡未醒的睜眼醒來,分別朝空中伸長脖頸。刹那間一切都靜止不動。動的惟有晚風中拂卷的金色獸毛。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它們在思考什麼凝視什麼,獸們無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視天空,全身紋絲不動,側耳諦聽號角的鳴聲。稍頃,號角最後的餘韻融入淡淡的夕暉。它們隨即起身,仿佛突然想起什麼,開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魔咒轉瞬而逝,小鎮淹沒在獸們無數蹄角擊出的聲浪中。這蹄聲使我聯想起從地層深處湧起的無數細小的水泡。水泡漫過路麵,爬上家家戶戶的牆壁,就連鍾塔也被它整個包籠起來。但這僅僅是暮色中的幻想,一睜眼水泡即杳然逝去。有的隻是獸的蹄音,小鎮仍一如往常。獸們的隊列如河水流過彎彎
曲曲的卵石路麵,沒有哪一個帶頭,也沒有哪一個領隊。獸們低眉垂首,瑟瑟抖動肩頭,默默向前湧動。但看上去每一頭之間仍被無可消除的親密記憶的紐帶緊緊相連,盡管並不顯而易見。
它們由北向下走過舊橋,同從東邊沿河流南岸走來的同伴彙合後,順著運河穿過工廠區,向西走過鑄鐵工廠的槽廊,翻過西麵的山麓,在西山坡等待隊列臨近的是無法離門太遠的老獸和幼獸。它們在那裏向北通過西橋,抵達門口。走在前頭的獸們剛到門前,看門人便把門打開。門是用縱橫交錯的厚鐵板加固過的,一看就知其又重又結實。門高4米至5米,上麵針山一般密密麻麻排列著尖釘,以防有人越門而過。看門人十分輕快地將這沉重的門扇朝前拉開,把雲集而來的獸們放出門外。門是對開的,但看門人總是隻開一扇,左邊那扇始終巋然不動。獸們一頭不剩地過完之後,看門人又把門關嚴,上好鎖。
據我所知,西門是這座小鎮的惟一出入口。鎮的四周圍著高達七八米的長牆,惟獨飛鳥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