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女孩時,我做了簡單的晚飯。拿研缽將梅幹弄碎,用來做了色拉調味汁,炸了沙丁魚、豆腐和一些山芋片,還煮了洋芹菜和牛肉。效果均不壞。由於還有時間,我一邊喝啤酒,一邊用水煮襄荷做了涼拌菜,又做了個芝麻拌扁豆。然後歪在床頭,欣賞勞貝爾·卡薩頓什彈奏的莫紮特的協奏曲,這是張舊唱片。我覺得莫紮特的音樂還是用舊唱片聽起來更令人心曠神怡。當然這很可能是偏見。
時過7點,窗外完全黑了下來。她仍然沒有出現。結果我從頭到尾聽完了第23號和24號鋼琴協奏曲。或許她改變主意不來我這裏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我也無從責備她。無論怎麼看,還是不來更地道。
不料,當我正找下一張唱片之時,門鈴響了。從貓兒眼一望,見圖書館參考文獻室那個女孩抱書站在走廊。我打開依然連著鐵鏈的門,問走廊有無其他人。
“誰也沒有呀。”她說。
我卸掉鐵鏈,開門讓她送來,她剛進門,我趕緊把門關死鎖上。
“好香的味道!”她一下下抽著鼻子說,“看看廚房可以麼?”
“請。不過,公寓大門口有可疑的人麼?比如道路施工的,或坐在停車場車裏的?”
“都沒有。”說著,她把兩本書隨手放在餐桌上,一個個揭開煤氣爐上的鍋蓋,“都是你做的?”
“是的。”我說,“要是肚子餓了,招待就是。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哪裏,我頂喜歡不過。”
我把東西擺上餐桌,心悅誠服地看著她一一發起進攻。見她吃得如此動情,我深感這餐飯做得值得。我往一隻大杯裏加冰調了O牌威士忌,把厚牛肉排用強火大致一烤,撒上剛切好的生薑末,作為下酒菜喝起威士忌來。女孩一言不發,隻顧悶頭進食。我勸她喝酒,她說不要。
“那厚牛排,能給我一點?”
我把剩下的一半推到她麵前,自己隻喝威士忌。
“需要的話,還有米飯和梅幹,大醬湯也可馬上弄好。”我試著詢問,以防她吃不盡興。
“那好極了!”
於是我用幹鬆魚簡單調味,加裙帶菜和鮮蔥做了個大醬湯,連同米飯和梅幹端上桌來。她轉眼間一掃而光,桌麵隻剩下梅子核。全部消滅之後,她這才總算滿足地籲了口氣,說:
“多謝招待。太好吃了。”
如此窈窕淑女吃東西竟這般狼吞虎咽,這光景我還是初次目睹,說是動人也算動人。直到她完全吃罷,我仍在半是欽佩半是驚愕地看著她的臉出神。
“喂,你總是這麼能吃不成?”我咬咬牙問。
“嗯,是啊,總是這樣的。”女孩神態自若地說。
“可看上去根本不胖。”
“胃擴張。”她說,“所以吃多少都胖不起來。”
“嗬,夥食上怕是開銷不小吧?”實際她一個人已把我明天午間那份都吃了進去。
“那是夠可觀的。”她說,“在外麵吃的時候,一般都得連吃兩家。先用麵條或餃子什麼的墊墊底,然後再正正規規吃一頓。工資差不多都填到夥食費裏去了。”
我再次問她喝不喝酒,她說想喝啤酒。我從電冰箱拿出啤酒,又試著抓了兩大把香腸,用平底鍋炒了。原以為她已鳴金收兵,不料除了我吃的兩根以外,其餘又被她劫掠一空。食欲真可謂銳不可擋,如用機關炮摧毀小倉房一般。我作為一周用量買來的食品眼看著就銳減下去。我本打算用這種豬牛肉混合香腸做一盤美味佳肴來著。
我端出現成的馬鈴薯色拉和裙帶菜拌金槍魚,她又連同第二瓶啤酒席卷而去。
“跟你說,我十分幸福!”她對我說。
我卻是幾乎什麼也沒進肚,隻喝了三杯冰鎮威士忌。看她吃看得呆了,全然上不來食欲。
“可以的話,還有甜食和巧克力蛋糕。”我提議。
不用說,這個她也吃了。光是看著我都覺得食物直頂嗓子眼。我是喜歡做吃的東西,但總的說來,飯量卻不大。
或許由於這個緣故,我未能像樣地挺起。精神全都集中在胃上了。應該挺起之時居然垂頭喪氣,自東京奧林匹克以來還是頭一遭。這以前我對自己這方麵的身體功能可以說始終懷有絕對的自信,因此這對我委實是不小的打擊。
“喂,沒關係,別放在心上,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安慰道。
長頭發、胃擴張的女孩。圖書館參考文獻室負責借閱的女孩。我們吃完甜點心,邊喝威士忌喝啤酒邊聽唱片。聽了兩三張,然後上床躺倒。迄今為止我可謂同各種各樣的女孩睡過,但同圖書館員還是初次,而且如此輕而易舉地同對方進入性關係也是第一回。大概因為我招待了晚飯。可惜終歸如上麵說過的,我全然無能為力。胃膨脹得猶如海豚肚子,小腹無論如何也運不上力氣。
女孩赤條條地緊貼在我身旁,用中指在我胸口正中劃了幾次,幾次都劃了十多厘米。
“這種情況嘛,誰都會偶爾碰上的,不必過於煩惱。”
然而她越是好言撫慰,不爭氣這一事實越是伴隨著分外具體的現實感沉沉壓在我心頭。
我想起讀過的一本書。書中有一段說古代認為較之勃起的陽物,不勃起的更富於美感。但這也沒給我以多少慰藉。
“這以前和女孩困覺是什麼時候?”她問。
我打開記憶之箱的封蓋,在裏麵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兩周前吧,大約。”
“那時可一氣嗬成來著?”
“當然。”我說。這段時間我總覺得似乎每天都有人問起我的性生活。或許是眼下世間正流行的把戲。
“和誰?”
“應召女郎。打電話叫的。”
“和那種女人困覺,對了,當時沒有負罪感什麼的?”
“不是女人,”我糾正道,“是女孩,20或21歲。談不上什麼負罪感,幹脆利落,義無反顧。況且又不是第一次找應召女郎。”
“之後手淫來著?”
“沒有。”我說。之後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直到今天還找不出時間去洗衣店取那件心愛的西裝,更何況什麼手淫之類。
聽我這麼一說,女孩領悟似的點點頭:
“肯定因為這個。”
“因為沒有手淫?”
“傻瓜,何至於!”她說,“因為工作嘛。不是忙得昏天黑地麼?”
“是啊,前天足有26個小時沒睡。”
“什麼工作?”
“電腦方麵的。”我回答。每當問到工作,我往往如此應對,一來基本上不算說謊,二來因為世上大多數人對電腦業務不具備很深的專門知識,不至於尋根問底。
“篤定長時間用腦,疲勞越積越多,所以才一時不聽使喚的,常有之事。”
我“嗯”了一聲。也許真是這樣。筋疲力盡,加上兩天來接二連三總是碰上別扭事弄得多少有點神經質,況且又目睹了摧枯拉朽般的進食場麵,性功能難免一時敗下陣去。大有可能。
可是我又覺得問題沒這麼簡單,不是如此三言兩語解釋得盡的。此外還可能有某種因素。以前即使同樣疲勞同樣神經質時,也都把性功能發揮到了相當淋漓盡致的地步。這次可能起緣於她身上的某種特殊性。
特殊性。
胃擴張,長發,圖書館……
“喂,把耳朵貼在我肚子上。”說著,女孩把毛巾被蹬到腳下。
她的身子十分動人,珠滑玉潤,頎長苗條,多餘的肉一片都沒有。我順從地將耳朵貼在她乳房同肚臍之間如畫布一樣平坦的部位。盡管填充了那麼一堆食物,肚子卻全然沒有鼓起,的確堪稱奇跡,儼然哈勃·馬科思那件貪婪地吞掉所有東西的大衣。女孩的皮膚又薄又軟,十分溫煦。
“嗯,聽到什麼了?”她問。
我屏息諦聽。除了心髒緩緩地跳動,不聞任何聲息。使人恍惚覺得躺在靜悄悄的森林裏,側耳傾聽遠方傳來的伐木的斧聲。
“什麼也聽不到。”
“沒聽到胃的動靜?”她說,“就是消化食物的聲響。”
“具體我倒不清楚,不過我想恐怕不至於弄出聲響,隻是用胃液催化而已。當然,蠕動多少是有的,但不會有明晰的動靜。”
“可我總感覺自己的胃在拚命動個不停,感覺非常明顯。再好好聽聽!”
我按原來的姿勢把精神集中到耳朵上,茫然地注視著她的小腹及其下麵蓬蓬隆起的毛叢。然而還是全然聽不見類似胃動的聲響。聽到的隻有按一定間隔跳動的心音。《眼下之敵》中似乎有這樣的鏡頭。在我全神貫注的耳朵下麵,她巨大的胃宛如克爾特·尤爾根斯乘坐的U形艇一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消化活動。
我一陣氣餒,把臉從她身上移開,枕在枕頭上伸手摟過女孩的肩。她頭發的氣味撲鼻而來。
“有汽水?”她問。
“電冰箱。”
“想喝對伏特加的汽水,可以麼?”
“當然。”
“你也喝點什麼?”
“同樣。”
她光身下床,去廚房調製伏特加汽水。這時間裏,我把收有《今晚告訴你》的約尼·瑪蒂絲的唱片放在唱機上,折回床小聲跟著哼唱。我,我垂頭喪氣的陽物,約尼·瑪蒂絲。
“天空是一塊巨大的黑板……”
正唱著,她用關於獨角獸那本書代替托盤托著兩杯飲料進來。我們邊聽約尼·瑪蒂絲,邊一小口一小口呷著濃烈的伏特加汽水。
“你多少歲?”她問。
“35。”我回答。準確而簡潔的事實是世上最受歡迎的節目之一。“離婚很久了,現在單身。無小孩,無戀人。”
“我29。再過5個月30。”
我重新端詳她的臉。怎麼也看不出有這麼大年紀。至多22或23。臀部完美地隆起,無一道皺紋。我覺得自己判斷女性年齡的能力正迅速土崩瓦解。
“看上去年輕,真29了。”她說,“你其實是棒球選手什麼的吧?”
我驚得險些把喝了幾口的伏特加汽水灑在胸口。
“哪裏。”我說,“棒球那玩藝兒有15年沒打了。為什麼想到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