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猶如巨型蟻塚般的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裏,找一項工作不算什麼難事,當然,我是說隻要你不對工作的種類和內容過於挑剔的話。
開事務所時我與編輯工作打過相當多的交道,同時自己也寫過一些零碎的文章,這個行業裏也有幾個熟人。因此,作為一個自由撰稿人來賺取一人用的生活費,可以說是輕而易舉。況且我原本就是個無須很多生活費的人。
我抽出手冊,開始給幾個人打電話,並且開門見山地詢問有沒有我力所能及的事做。我說自己因故閑居遊蕩了好長時間,而現在如果可能,還想做點事情。他們很快給我找來了好幾件事。都不太難,基本都是為廣告雜誌或企業廣告冊寫一些填空補白的小文章。說得保守一些,我寫出的稿件,估計有一半毫無意義,對任何人都無濟於事,純屬浪費紙張和墨水。但我什麼也不想,幾乎機械地做了一件又一件。起始工作量不大,一天做兩個鍾頭,然後就去散步或看電影。著實看了很多電影。如此優哉遊哉地快活了三個多月。不管怎麼說,總算同社會發生了關係。想到這點,心頭就一陣釋然。
進入秋季不久,周圍情況開始出現變化。事情驟然增多,房間裏的電話響個不停,郵件也多了起來。為了洽談工作,我見了許多人,一起吃飯。他們對我都滿熱情,說以後要多多找事給我。
原因很簡單:我對工作從不挑挑揀揀,有事找到頭上,便一個個先後接受下來。每次都保準按期完成,而且任何情況下都不口出怨言。字又寫得漂亮,幾乎無可挑剔。對別人疏漏的地方自己一絲不苟,稿費少點也不流露出任何不悅。例如淩晨2點半打電話來要求6點以前寫出20頁400格稿紙的文章(關於模擬式手表的特長,關於30~40歲女性的魅力,或者赫爾辛基街道——當然沒有去過——的美景),我肯定5點半完成。若叫改寫,也保證6點前交稿,博得好評也是理所當然的。
同掃雪工毫無二致。
每當下雪,我就把雪卓有成效地掃到路旁。
既無半點野心,又無一絲期望。來者不拒,並且有條不紊地快速處理妥當。坦率說來,我也並非沒有想法,覺得大約是在浪費人生。不過,既然紙張和墨水遭到如此浪費,那麼自己的人生被浪費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是我終於得出的結論。我們生活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浪費是最大的美德。政治家稱之為擴大內需,我輩稱之為揮霍浪費,無非想法不同。不過同也罷、不同也罷,反正我們所處的社會就是如此。假如不夠稱心,那就隻能去孟加拉或蘇丹。
而我對孟加拉或蘇丹無甚興趣。
所以隻好一味埋頭工作。
不久,不僅廣告雜誌,一般性雜誌也漸漸有事找來。不知何故,其中多是婦女刊物。於是我開始進行采訪或現場報道。但較之廣告雜誌,作為工作這些也並非格外有趣。出於雜誌性質,我采訪的對象大半是演出界裏的人。無論采訪何人,回答都千篇一律,無不在預料之中。最滑稽的是有時候管理人首先把我叫去,叫我告訴他打算問什麼問題。所以,其答話事先早已準備得滾瓜爛熟。一次采訪17歲的女歌手,問話剛一超出規定的範圍,旁邊的管理人當即插話:“這是另外的問題,不能回答。”罷了罷了,我有時真的擔心這女孩兒如果離開管理人,10月份的下個月是幾月都不知道。這等名堂駕然算不得采訪,但我還是竭盡全力。采訪之前盡可能調查詳細,想出幾個別人不大會問及的問題,問話順序上也再三斟酌。這樣做,並非指望得到特別的好評或親切的安慰。我之所以如此盡心竭力,隻是因為這對我是最大的樂趣,是自我訓練。我要將許久閑置未用的手指和大腦變本加厲地用於實際甚至無聊的——如果可能的話——事務處理上。
回歸社會。
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這在我是從未曾體驗過的。除幾項固定的工作外,臨時性事務也接踵而來。無人願意接手的事肯定轉到我這裏,招惹是非的棘手事必然落到我頭上。我在社會上的位置恰如郊外一個廢車場,車一旦發生故障,人們就把它扔到我這裏來,在人皆入夢的深夜。
由此之故,存折上的數字前所未有地膨脹起來,而又忙得無暇花費。於是我將那輛多病的車處理掉,從一個熟人手裏低價買了一輛“雄獅”。型號是老了一點,但一來跑路不多,二來附帶音響和空調,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乘這樣的汽車。另外還搬了家,從距市中心較遠的寓所遷至澀穀附近。窗前的高速公路是有點吵鬧,但隻要對這點不介意,這公寓還是相當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