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羽田機場取出行李,我問雪家住哪裏。

“箱根。”

“真夠遠的。”我說。晚間8點都過了,無論乘出租車還是乘什麼,從這裏回箱根都不是鬧著玩的。“在東京沒有熟人?親戚也好朋友也好,這些人哪個都行。”

“這些人都沒有。但公寓倒是有,在赤阪。不大,媽媽來東京時用的。可以去那裏住,裏邊一個人也沒有。”

“沒有家人?除媽媽以外?”

“沒有,”雪說,“隻我和媽媽兩人。”

“唔。”看來這戶人家情況頗為複雜,但終究不關我事,“反正先搭出租車去我那裏,找地方一起吃頓晚飯,吃完用車送你回公寓。這樣可好?”

“怎麼都好。”她說。

我攔了輛出租車,趕到我在澀穀的寓所。叫雪在門口等著,自己進房間放下行李,解下全副武裝,換上普通衣服:普通輕便運動鞋、普通夾克和普通毛衣。然後下去讓雪鑽進“雄獅”,開車跑了15分鍾,到得一家意大利風味餐館吃飯。我吃的是肉丸和青菜色拉,她吃貝肉末兒細麵條和菠菜。又要了一盤魚肉鬆,兩人一分為二。這魚肉鬆量相當不小,看樣子她餓得夠嗆,轉眼間一掃而光。我喝了一杯蒸餾咖啡。

“好香!”她說。

我告訴她,我最清楚哪裏的飯店味道好,並且講了到處物色美食店工作的情況。

雪默默聽著我的話。

“所以我很了解。”我說,“法國有一種豬,專門哼哼唧唧地尋找隱蔽的蘑菇,和那一樣。”

“不大喜歡工作?”

我點點頭,說:“不行,怎麼也喜歡不來。那工作毫無意義可言。找到味道好的飯店,登在刊物上介紹給大家,告訴人家去那裏吃那種東西。可是何苦非做這種事不可呢?為什麼偏要你一一指點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呢?為什麼偏要你就連怎樣選菜譜都指手畫腳一番呢?況且,被你介紹過的那家飯店,隨著名氣的提高,味道和服務態度反倒急劇滑坡。十有八九都是如此。因為供求之間的平衡被破壞了,而這恰恰就是我們幹的好事。每當發現什麼,就把它無微不至地貶低一番。一發現潔白的東西,非把它糟蹋得麵目全非不可。人們稱之為信息,稱把生活空間底朝天過一遍篩子是什麼信息的集約化。這種勾當簡直煩透人了——自己幹的就是這個。”

雪從桌子對麵一直看著我,活像看什麼珍奇動物。

“可你還在幹吧?”

“工作嘛。”我說。接著我突然意識到坐在我對麵的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怎麼搞的,瞧我在向一個小孩子說些什麼!“走吧!”我說,“夜深了,送你回公寓。”

乘上“雄獅”,雪拿起身旁隨便扔著的磁帶,塞進音響。那是我自己轉錄的老歌樂隊的帶子,常常一個人邊開車邊聽。塔普斯的《我要奔向前方》。路麵車少人稀,很快來到赤阪,我便向雪問她公寓的位置。

“不想告訴你。”雪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不想回去。”

“喂,夜裏10點都過了。”我說,“整整折騰了一天,比狗還困。”

雪從旁邊座席上盯視著我的臉。盡管我一直注視前方路麵,還是感覺得出落在我左側臉頰上的視線。那視線很不可思議:其中並不含有任何感情,卻又使我悸動不已。如此盯視良久,她才轉向另一側車窗的外麵。

“我不困。再說現在回房間也是一個人,很想再兜兜風,聽聽音樂。”

我沉吟一下,說:“一個小時。完了就回去乖乖睡覺,好嗎?”

“好的。”

我們一麵聽音樂,一麵在東京街頭轉來轉去。如此做法,帶來的結果無非是加速空氣汙染,使臭氧層遭到破壞,噪音增多,人們神經緊張,地下資源枯竭。雪把頭偎在靠背上,一聲不響地茫然望著街頭夜景。

“聽說你母親在加德滿都?”我問道。

“嗯。”她懶慵慵地回答。

“那麼,母親回來之前就你一個人嘍!”

“回箱根倒是有一個幫忙的老婆婆。”

“唔,”我說,“常有這種情況?”

“你指的是扔下我一個人不管?常有的呀,她那人,腦袋裏裝的全是她的照片。人是沒有壞心,但就是這個樣子。總之隻考慮她自己,有我沒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好比一把傘,她走到哪忘到哪。興致一來說走就走。一旦起了去加德滿都的念頭,腦袋裏就隻有加德滿都。當然事後也反省也道歉,但馬上又故伎重演,這次心血來潮地把我帶去北海道。帶去自然好,可我隻能整天在賓館房間裏聽單放機,媽媽幾乎顧不得回來,吃飯也我一個人……但我已經習慣了。就說這次吧,她說是說一個星期後回來,實際也指望不得,誰曉得從加德滿都又去什麼地方!”

“你母親叫什麼名字?”我問。

她說出母親的名字。我沒有聽說過。“好像沒聽說過。”我說。

“另有工作用名。”雪說,“工作中一直用‘雨’這個名字。所以才把我搞成‘雪’。你不覺得滑稽?就是這樣的人。”

提起雨我倒是曉得,任何人都曉得,這是個大名鼎鼎的女攝影家。但她從不在電視報紙上拋頭露麵,從不介入社會。本名叫什麼幾乎無人知曉。隻知道她獨來獨往,自行其是,攝影作品角度尖銳,富有攻擊性。我搖了搖頭。

“那麼說,你父親是小說家?叫牧村拓,大致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