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反田的電話是12點半打來的。
“對不起,如果可以,用你的車到我這兒來好嗎?”他說,“我這兒還記得?”
我說記得。
“鬧騰得天翻地覆,實在抽不出整塊兒時間。不過我想可以在車上談,所以還是你的車合適。給司機聽見怕不合適吧?”
“啊,那是的。”我說,“這就出門,20分鍾後到。”
“好,一會兒見。”他放下電話。
我從附近停車場裏開出“雄獅”,直奔他在麻布的公寓。隻花了15分鍾。一按大門口寫有“五反田”字樣的門鈴,他馬上下樓出來。
“這麼晚真是抱歉。忙得不可開交,好一天折騰!”他說,“必須馬上趕去橫濱,明天一大早要拍電影。還得抓緊時間睡一會兒,賓館已經訂妥。”
“那就送你到橫濱好了。”我說,“路上也好說話,節省時間。”
“那可幫了大忙。”
五反田鑽進“雄獅”,不無稀奇地環顧車內。
“心境坦然。”他說。
“息息相通。”我接道。
“言之有理。”
吃驚的是,五反田果真身穿雙排扣風衣,穿得極為得體。墨鏡沒戴,戴的是透明光片的普通眼鏡,同樣恰到好處,一派知識分子味兒。我沿著深夜空曠的路麵,向著京濱第三入口處驅車疾馳。
他拿起儀表板上的“沙灘男孩”的磁帶,看了半天。
“讓人懷念啊!”他說,“過去常聽來著,初中時代。‘沙灘男孩’——怎麼說呢,是一種獨具特色的聲音,一種親呢甜蜜的聲音。聽起來總是讓人想起明晃晃的陽光,想起清涼涼的大海,而且身旁躺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兒。那歌聲使人覺得世界的確是真實的存在。那是神話的世界,是永恒的青春,是純真的童話。在那裏邊人們永遠年輕,萬物永遠閃光。”
“呃,”我點點頭,“不錯,一點不錯。”
五反田儼然權衡重量似的把磁帶放在手心。
“不過,那當然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都要上年紀,世界也要變。之所以有神話,就是因為每個人遲早要死。什麼永世長存,純屬子虛烏有。”
“不錯。”
“說起來,從《愉快的搖顫》之後,幾乎沒再聽‘沙灘男孩’,不知怎麼就不想聽了,而開始聽更加強烈更加刺激的東西。奶油樂隊、費伊、萊德·澤普林、吉米·亨德裏克斯……總之進入了追求刺激的時代,欣賞‘沙灘男孩’的時代已經過去。但至今仍記憶猶新,例如《衝浪女郎》等等。童話,可是不壞。”
“不壞,”我說,“其實《愉快的搖顫》之後的‘沙灘男孩’也並不壞,有聽的價值。比如《20/20》、《荒唐情人》、《荷蘭》和《浪花飛濺》,都是不壞的唱片。我都喜歡,肖然沒有初期那麼光彩奪目,內容也七零八落,但可以從中感受到堅定的意誌。而布萊恩·威爾遜則逐漸精神崩潰,最後幾乎對樂隊不再有什麼貢獻,但他仍竭盡全力地生存下去,從中不難感受得出殊死的決心。可畢竟跟不上時代的節奏,但並不壞,如你所說。”
“現在聽一次試試。”他說。
“肯定不中意的。”
他將磁帶塞進隨車音響。《玩吧玩吧玩吧》蕩漾開來,五反田隨之小聲吹起口哨。
“親切得很。”他說,“喂,你能相信,這東西的流行居然是20年前的事!”
“簡直像是昨天。”我說。
五反田一時用疑惑的神情望著我,笑吟吟地說道:“你開的玩笑,有的跳躍性還真夠大的。”
“人們都不大理解,”我說,“我一開玩笑,十有八九都被當真。這世道也真是了得,連句玩笑都開不得。”
“不過比我所處的世界強似百倍。”他邊笑邊說,“我那個地方,把玩具狗的糞便放進飯盒裏才被看成高級玩笑!”
“作為玩笑,把真正的糞放進去才算高級。”
“的確。”
往下,我們默默欣賞“沙灘”音樂。《加利福尼亞少女》、《409》、《追波逐浪》,全是往日的純情歌曲。細雨飄零下來,雨刷開開停停。雨不大,溫情脈脈的春雨。
“提起初中時代,你想起的是什麼?”五反田問我。
“自身存在的猥瑣與淒惶。”
“此外?”
我略一思索,“物理實驗課上你點燃的煤氣噴燈。”
“幹嗎又提那個?”他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點燈時的姿勢,怎麼說呢,極其瀟灑。給你那麼一點,仿佛在人類曆史上留下一樁偉大的事業。”
“未免言過其實。”他笑道,“不過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要說……指的是賣弄吧?是的,好幾個人都這樣說過,以致我當時很傷心。其實我本人完全沒有賣弄的意思,但歸終還是那樣做了,大概,不由自主地。從小大家就一直盯著我,關注我。對此我當然意識得到,言行舉止難免帶有一點演技,這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句話,是在表演,所以當演員時我著實舒了口氣:往後可以名正言順地表演了。”他在膝蓋上緊緊地合攏雙手,注視良久,“但我人並不那麼糟糕,真的,或者說原本就不是糟糕的人。我也還算坦率正直,也受過刺激傷過心。並非始終戴假麵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