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我說。

“用不著去故意表現滑稽,隻消做些日常性舉止即可——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對這種演技我很有興致,當今日本還真沒有這種類型的演員。喜劇這東西,一般人都演得過火,而我的主張則相反:什麼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誰也不把這種角色派到我頭上,那幫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極點。派到我事務所裏的角色,沒完沒了地全是醫生、教師、律師,千篇一律。煩透了!想拒絕又不容我拒絕,胃裏積勞成疾。”

由於這個廣告反應良好,便又拍了幾個續篇,套數都是一樣。儀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筆挺西裝,在即將遲到的一瞬間飛步跨上電氣列車、公共汽車或飛機。也有時腋下夾著文件,或附身於高樓大廈的牆壁,或手抓繩索從這一房間移至另一房間,無不拍得令人歎為觀止,尤其那不動聲色的表情更為一絕。

“一開始導演叫我做出筋疲力盡的表情,裝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勢,我說不幹。爭辯說不應該那樣,而要不動聲色,也隻有這樣才有意思。那幫愚頑的家夥當然不肯相信。我沒有讓步。又不是我樂意拍什麼廣告,為了錢沒辦法罷了。而另一方麵我又覺得這東西可以成為有趣的小品,所以硬是堅持到底。結果便拍了兩種給大家看。不用說,是按我主張拍的那種大受歡迎,取得了成功。不料功勞全部被導演竊為己有,據說獲得了一個什麼獎。這也無所謂,我不過是個演員,誰怎麼評價與我無關。不過,我卻看不慣那幫家夥完全心安理得目中無人的威風派頭。打賭好了,那批混賬至今還深信那部廣告片的構思從頭至尾是從他們腦袋裏生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群家夥。越是想像力貧瘠的家夥,心理上越是善於自我美化。至於我,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剛愎自用的漂亮大蘿卜而已。”

“不是我奉承,我覺得你身上確實有一種不同凡響的東西。”我說,“坦率說來,在同你這樣實際接觸交談之前,我並沒有感覺出這點。你演的電影倒看了好幾部,程度固然不同,但老實說哪一部都不值一提,甚至對你本人都產生了這種感覺。”

五反田關掉錄像機,新調了酒,放上保羅·埃文斯的唱片,折回沙發呷了口酒。這一係列動作顯得那麼優雅灑脫。

“說得不錯,一點不錯。我也知道,那種無聊影片演多了,自己都漸漸變得庸俗無聊,變得猥瑣不堪。但是——剛才我也說過——我是沒有選擇自由的,什麼也選擇不了。就連自己領帶的花紋都幾乎不容選擇。那些自作聰明的蠢貨和自以為情趣高雅的俗物隨心所欲地對我指手畫腳——什麼那邊去,什麼這兒來,什麼坐那輛車,什麼跟這個女人睡……無聊電影般的無聊人生,而且永不休止綿綿不斷,又臭又長。什麼時候才算到頭呢,自己都心中無數。已經34歲了,再過一個月就35歲!”

“下決心拋開一切,從零開始就可以吧?你完全可以從零開始。離開事務所,做自己喜歡的事,把債款一點點還上。”

“不錯,這點我也再三考慮過。而且要是我獨身一人,也肯定早已這麼做了。從零開始,去一個劇團演自己喜歡的戲劇,這我並不在乎,錢也總有辦法可想。問題是,我如果成為零,她必然拋棄我。她就是這樣的女人,隻能在那個天地呼吸。而和成為零的我在一起,勢必一下子呼吸困難。好也罷壞也罷,反正她就是那種體質。她生存在所謂明星世界裏,習慣在這種氣壓下呼吸,自然也向對方要求同樣的氣壓。而我又愛她,離不開她。就是這點最傷腦筋。”

進退維穀。

“走投無路啊!”五反田笑著說,“談點別的好了,這東西談到天亮也找不到出路。”

我們談起喜喜。他想知道喜喜和我的關係。

“原本是喜喜把我們拉到一起來的,可是想起來,好像幾乎沒從你口裏聽說過她。”五反田說,“屬於難以啟齒那類事不成?若是那樣,不說倒也不勉強。”

“哪裏,沒什麼難以啟齒的。”我說。

我談起同喜喜的相見。是一個偶然機會使得我們相識並開始共同生活的。她從此走進了我的人生,恰如某種氣體自然而然地悄悄進入某處空間。

“事情發生得非常自然,”我說,“很難表達明白,總之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當時沒怎麼覺得奇怪。但事後想來,就覺得很多事情不夠現實,缺乏邏輯性。訴諸語言又有些滑稽,真的。這麼著,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我喝口酒,搖晃著杯中晶瑩的冰塊。

“那時她當耳朵模特來著。我看過她耳朵的照片,對她發生了興趣。怎麼說呢,那耳朵真夠得上十全十美。當時我的工作就是用那張耳朵照片做廣告,要把照片複製出來。什麼廣告來著?記不得了。反正照片送到了我手頭上。那照片——喜喜耳朵的照片放大得十分之大,連茸毛都曆曆可數。我把它貼在辦公室牆上,每天看個沒完。起始是為了獲取製作廣告的靈感,看著看著便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廣告做完後,我仍然繼續看。那耳朵的確妙不可言。真想給你看看,一定得親自目睹才好,嘴是怎麼說也說不明白的。那是其存在本身更有意味的、完美至極的耳朵。”

“如此說來,你好像說過一次喜喜的耳朵。”五反田道。

“嗯,是的。於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見那耳朵的持有者。覺得假如見不到她,我這人生便再也無法前進一步。為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有這種感覺。我就給喜喜打電話,她見了我。並且第一次見麵她便給我看了私人耳朵。是私人的,而不是商用的耳朵。那耳朵比照片上的還漂亮,漂亮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為商業目的出示耳朵時——就是當模特時——有意識地將耳封閉起來,所以作為私人性質的耳朵,與前者截然不同。明白麼,她一向我亮出耳朵,周圍空間便一下子發生了變化,甚至整個世界都為之一變。這麼說聽起來也許十分荒唐無稽,但此外別無表達方式。”

五反田沉思片刻。“封閉耳朵是怎麼回事呢?”

“就是把耳朵同意識分離開來,簡而言之。”

“噢——”

“拔掉耳朵的插頭。”

“噢——”

“聽似荒唐卻是真。”

“相信,你說的我當然相信。我隻是想理解得透徹一些,並非以為荒唐。”

我靠在沙發上,望著牆上的畫。

“而且她的耳朵有一種特殊功能,可以把什麼分辨開來,將人引到應去的場所。”

五反田又想了一會兒。“那麼,”他說,“當時喜喜把你引到什麼地方了呢?領到應去的場所了?”

我點點頭,沒再就此展開。一來說起來話長,二來也不大想說。五反田也沒再問。

“就是現在她也還是想把我引往某個地方。”我說,“這點我感覺得很清楚,幾個月來一直有這種感覺。於是我抓住這條線索,一點點地。線很細,好幾次差點中斷,終於挪到了這個地步。在此過程中我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你是其中一個,而且是核心人物中的一個。但我仍然沒有領會她的意圖,中途已有兩人死去,一個是咪咪,另一個是獨臂詩人。有動向,但去向不明。”

杯裏的冰塊已經融化,五反田從廚房裏拿出一個裝滿冰的小桶,調了兩杯新威士忌,手勢依然優雅。他把冰塊投入杯中發出的清脆響聲,聽起來十分舒坦。簡直和電影畫麵一般。

“我也同樣走投無路。”我說,“彼此彼此。”

“不不,你和我不同。”五反田說,“我愛著一個女人,而這愛情根本沒有出路。但你不是這樣,你至少有什麼引路,盡管眼下有些迷惘,同我這種難以自拔的感情迷途相比,你不知強似多少倍,而且希望在前,起碼有可能尋到出口。我卻完全沒有。二者存在決定性的差異。”

我說或許如此。“總之我現在能做到的,無非是想方設法抓住喜喜這條線,此外眼下沒別的可做。她企圖向我傳遞某種信號或信息,我則側耳諦聽。”

“喂,你看如何,”五反田說,“喜喜是否有被害的可能性呢?”

“像咪咪那樣?”

“嗯,她消失得過於突然。聽到咪咪被殺時,我立刻想到了喜喜,擔心她也落得同樣結果。我不願意把這話說出口,所以一直沒提。但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吧?”

我默不作聲。我遇到了她,在火奴魯魯商業區,在暮色蒼茫的黃昏時分,我確實遇到了她,雪也曉得此事。

“我隻是講可能性,沒其他意思。”五反田說。

“可能性當然是有。不過她仍在向我傳遞信息,我感覺得真真切切。她在所有意義上都不同一般。”

五反田久久地抱臂沉吟,儼然累得睡了過去。實際上當然沒睡,手指時而組合時而分離。其他部位則紋絲不動。夜色不知從何處悄悄潛入室內,如羊水一般將他勻稱的身體整個包攏起來。

我晃動杯裏的冰塊,啜了口酒。

此刻,我驀地感到房間裏有第三者存在,似乎除我和五反田外房間裏還有一個人。我明顯地感覺出了其體溫其呼吸及其隱隱約約的氣味,猶如某種動物所引起的空氣的紊亂。動物!這種氣息使我脊背掠過一道痙攣。我趕緊環顧房間,當然一無所見。有的隻不過是氣息而已,一種陌生之物潛入空間之中的硬質氣息,但肉眼什麼也看不見。房間隻有我,和靜靜閉目沉思的五反田。我深深吸口氣側耳細聽——是什麼動物呢?但是不行,什麼也聽不出來。那動物恐怕也屏息斂氣地蜷縮在什麼角落裏。稍頃,氣息消失,動物遁去。

我放鬆身體,又喝了口酒。

兩三分鍾後,五反田睜開眼睛,朝人漾出可人的微笑。

“對不起,今晚好像夠沉悶乏味的。”他說。

“大概因為我們兩個本質上屬於沉悶乏味的人吧。”我笑道。

五反田也笑了,沒再開口。

兩人大約聽了1個小時音樂,酒醒後我便開“雄獅”返回住處,上床我還不由想道:那動物到底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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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