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海豚賓館時,總服務台裏站著3個女孩子。她們同樣是那身裝束:絕無任何皺紋的天藍色坎肩和雪白的襯衣,同樣向我轉過可人的笑臉。但裏邊沒有由美吉。我深感失望,甚至可謂絕望。我一心以為一到這裏即可理所與然地見到由美吉。因而我不禁瞠目結舌,連自己姓名的發音都吐不清楚,以致接待我的那女孩兒的笑容失控似的僵在臉上。她不無懷疑地審視著我的信用卡,將其插進計算機,確認是否為盜竊物。
我邁進十七樓一套房間,放下行李,去衛生間洗過臉,又轉回大廳。我坐在鬆軟的高級沙發上,裝做翻閱雜誌的樣子不時地往服務台裏打量一眼,我想由美吉或許隻是小憩。但40分鍾過後她還是沒有露麵,仍是那3個梳同樣發式、相互難以分辨的女孩兒忙個不停。等了差不多1小時,隻好作罷。看來由美吉不會是小憩。
我上街買了份晚報,走進一家飲食店,邊喝咖啡邊看。我看得很細,以為可能發現自己感興趣的報道。
結果什麼也沒發現。無論五反田還是咪咪,都一字未提,隻有別的殺人和自殺方麵的報道。我邊看報紙,邊心想這回返回賓館時由美吉大概——也應該——站在服務台裏了。
但1小時後由美吉仍未見影。
我不由思忖:莫非她由於某種原因突然從世界上消失了?猶如被牆壁吸進去一樣?想到這裏,我心裏七上八下,便給她住處打電話,沒有人接。接著給服務台打電話,問由美吉在不在。另一個女孩兒告訴說由美吉昨天開始休假,明後天才能上班。我暗暗叫苦,為什麼來之前不給她打個電話呢?為什麼就沒想到打電話呢?
當時我腦袋裏裝的隻是快快飛來劄幌,並深信來劄幌便可見到由美吉。荒唐可笑!如此說來,這以前何時給她打過電話來著?五反田死後一次也未打,不,那之前也沒打的。自從雪吐在沙灘上,五反田對我說他殺了喜喜時就一直未曾打過。時間相當之長。這已經把由美吉拋開很久了。不曉得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而且發生得十分容易。
但我又能說什麼呢,實際上什麼都不能說。雪說五反田殺了喜喜。五反田把“奔馳”紮進大海。我對雪說“沒關係,這不怪你”。喜喜對我說“我不過是你的影子”。而我到底能說什麼呢?什麼也說不來。我首先想見到由美吉,然後再想應該向她說什麼。電話中什麼也說不來。
我還是心神不定。難道由美吉已被吸入牆壁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了嗎?是的,那白骨是共有6具。有5具已明白是誰,此外隻剩1具。這具是誰呢?想到這裏,我陡然變得坐立不安,胸口裏突突跳得幾乎透不過氣,心髒也似乎在急劇膨脹,幾欲穿肋而出。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產生這種心情。我愛由美吉?不知道,見麵之前我什麼都想不成。我往由美吉住處不知打了多少次電話,手指都打痛了,但就是沒有人接。
我無法安然入睡,洶湧的不安感幾次打斷我的睡意。我擦汗睜眼,開燈看表:2點、3點15、4點20,4點20分後,我終於失眠了。我坐在窗前,邊聽心髒的跳動邊凝視漸亮的街景。
喂,由美吉,別再讓我這麼一個人孤孤單單。沒有你,我就像被離心力拋到了宇宙的終端。求求你,讓我看到你,把我連接到什麼地方,把我同現實世界維係在一起。我不想修煉成仙,我是個再普通不過的34歲男子。我需要你。
從早晨6點半,我便開始撥她房間的電話號碼。每隔30分鍾就坐在電話機前撥一次,每次都沒人接。劄幌的6月委實是美妙的季節。冰雪早已融盡,幾個月前還冰封雪裹的大地現在一片烏黑,充盈著柔和的生機。樹木綴滿青翠的葉片,在徐來清風的吹拂下輕搖微顫,長空寥廓,一碧萬裏,雲朵倩影分外清晰。這景致使得我感到騷動不安。但我還是關在賓館房間裏不動,隻管撥動她住處的電話號碼。每隔10分鍾我便自言自語一次:明天她就會回來,等到明天即可。然而我等不到明天,誰能保證明天一定到來呢?我坐在電話前連續撥號。撥得累了,便躺在床上打盹,或無端地盯視天花板。
似前這裏有座老海豚賓館來著,我想,那賓館的確破舊不堪。但那裏有很多東西滯留下來。人們的思緒、時間的殘渣,全部融入一聲聲床鋪的吱呀聲中,粘附於牆壁上的一條條汙痕。我深深坐進沙發,抬腿放在茶幾上,閉目回想老海豚賓館裏的光景:門口的形狀,磨損的地毯,變色的鑰匙,角落裏落滿灰塵的窗框。我可以沿走廊前行,開門進入室內。
老海豚賓館早已消失,但其陰影其氣氛仍然留在這裏。我可以感覺出它的存在。老海豚賓館潛伏於這座龐大的新“海豚賓館”之中,我閉眼便可以閃身入內,便可以聽見老犬一般發出呼嚕呼嚕響聲的電梯。它在這裏。無人知曉,但仍在這裏。這裏是我的連接點。我對自己講道:不要緊,這裏是為我而設的場所,她必定返回,耐心等待就是。
我讓服務員把晚飯送來房間,從冰箱裏取出啤酒喝著。8點鍾又給由美吉打電話,仍沒人接。
我打開電視,看棒球比賽的現場直播看到9點。我消掉聲音,隻看畫麵。比賽大失水準,而且我原本也無甚興致,不過想看一看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動作。羽毛球也好水球也好,什麼都無所謂。我並不注意比賽的進展,隻看運動員的投球、擊球和跑動。我把它當作某個與己無關的人的生活片斷,一如觀看空中飄逝的流雲。
9點,我又打了次電話。這回鈴聲隻響一次她便接起。我一時很難相信接電話的竟會是她,似乎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波將我同世界之間的紐帶衝為兩段。四腳癱軟無力,硬硬的空氣塊兒湧上喉頭。由美吉在那裏!
“剛剛旅行回來。”由美吉十分冷靜地說,“請假去東京來著,住在親戚家裏。給你打了兩次電話,沒有人接。”
“我到劄幌來了,來後一直給你打電話。”
“失之交臂。”
“失之交臂。”說罷,我緊握聽筒,盯視電視畫麵,半天想不起詞語,腦袋亂成一團。說什麼好呢?
“喂,怎麼了?喂喂!”由美吉呼喚道。
“好端端在這裏呢!”
“聲音好像有點怪。”
“緊張的關係。”我解釋說,“說不好,除非見麵談。我一直緊張,電話中放鬆不下來。”
“明天晚上我想可以見麵。”她停了一下說。我想像她大概用手指碰了一下眼鏡框。
我耳貼聽筒在床邊坐下,背靠牆。“我說,明天好像遲了些,想今天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