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從中興到末路(1 / 2)

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於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裏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並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穀祠的老頭子,然而未莊老例,隻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莊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蒙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台,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櫃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雲,"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㈥,所以堂倌,掌櫃,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凝而且敬的形態來。掌櫃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財發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裏,茶館裏,廟簷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裏隻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莊是如此,便是一百裏方圓之內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歎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於不滿意城裏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㈦,隻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裏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麼假洋鬼子,隻要放在城裏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裏,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麼?"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麵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麵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並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別的人也一樣。

阿Q這時在未莊人眼睛裏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麼語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莊的閨中。雖然未莊隻有錢趙兩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淺閨,但閨中究竟是閨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異。女人們見麵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裏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隻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隻用三百大錢九二串㈧。於是伊們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不但見了不逃避,有時阿Q已經走過了,也還要追上去叫住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