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汪辟疆_給別人排名,自己卻被忘了(1 / 1)

汪辟疆先生是誰,試著問了幾個人。問中文係學生,不知道,問中文係老師,也不知道。當然,南京大學中文係出身的人應該例外,畢竟係裏馬恩列斯毛似的掛著巨像,不知道也得知道,想不認識也得認識。有人憤憤地說,真他媽豈有此理,知道和認識自家人算啥本事。

現如今,不認識自家人的其實很多。我讀大學時,就沒聽什麼人講過汪辟疆,他顯然沒有吳梅和黃侃的名聲大,段子也少,當年的中文係隻是一棟小樓,沒見著巨幅照片。建前賢祠掛大照片是後來,據說各個學校都這樣了,不掛辦公室,就貼走廊上。

前些年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女作家方方塞給我一本書,是汪辟疆的集子。她說這書大約隻有你願意看,言下之意,也是身後寂寞,沒人知道汪辟疆了。方方的爺爺是汪辟疆弟弟,爺爺走得早,為日本人所殺,一家人一直跟著汪老先生過,因此與他關係特別親。值得說一句的還有,方方就出生在南京。

話說抗戰勝利,國民政府風風光光還都南京,時不時搞些文化活動粉飾太平。有一次蔣委員長設宴,招待各界名流,汪辟疆是著名教授,蔣非常業餘地提問,說汪先生博覽群書,有沒有看過一本《文心雕龍》。汪先生說,蔣先生乃黨國要人,應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就沒有必要研究此書了。對一個做學問的人來說,《文心雕龍》是一本入門的書,委員長想賣弄,想套近乎,欲深入反而顯得淺薄。與毛主席他老人家相比,蔣雖虛長幾歲,文人氣息差遠了。

能和委員長坐一起吃飯,不是了不得的事,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有這機會。更牛的是,蔣要去台灣,竟然授意江西省主席接汪先生一起去。汪卻沒有走,這一點,又是國民黨輸給了共產黨,那年頭,大多數知識分子都覺得共產黨好,比國民黨更有希望。

汪家有三位好漢直接投身抗戰,汪的一個兒子和兩個侄兒,或是進黃埔,或是直接參加青年軍。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孩子能這麼做,當然與他的支持有關。熱血青年投筆從戎,在當時是最大的愛國行為,可是參軍的結果往往糟糕。很多人為國捐軀,不死於日寇之手的幸存者,臨了也很難不卷入內戰的旋渦。

汪家三兄弟最後都得以幸存,並且避免了參加內戰,這也算是個奇跡。當然和汪的教育有關,他與三兄弟很認真地談了一次話,說保家衛國對外作戰,本是男兒分內之事,然而兄弟鬩於牆,自己人打自己人,是要留下千古罵名的。

對汪辟疆先生的興趣,當然與他是我們母校前輩有關,好歹自家人。記得讀書時為老先生們掃過一次墓,當時就產生這麼一個念頭,既然中文係老前輩都很厲害,我等後輩必須發揚光大,好好努力才行。

至於汪的學問怎麼厲害,還真是不太明白,我始終都是門外漢,淺嚐輒止,一旦回憶隻存慚愧。有一段時候,我對他的那個排行榜有點興趣,把兒時讀《水滸》背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勁頭都用上了,又是比較,又是對照。《光宣詩壇點將錄》是汪的代表作之一,最適合按圖索驥,翻閱了這本書,對晚清詩歌便可以有個大致了解。

以今天的眼光看,汪的“點將錄”基本上是一段文學史提綱。所評點的光緒和宣統詩壇,相當於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現代文學”,或者今天的“重溫八十年代”,研究對象既是風光依舊的前朝諸賢,又同時是早已過氣的當代餘孽。汪對清詩評價相當高,認為是清文學史中的高峰,而水平最高的又是晚清詩,其成就遠在宋詩之上。

一個老先生不薄今厚古,很容易受到年輕人歡迎。汪辟疆寫“點將錄”時,被點到的一些詩人還健在,成了大名士,有的身居要位,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文學風氣正處於劇變,五四新文化才是當時最強最大的文化潮流,他的研究注定不可能變成顯學,即便是用了一種流行的排行榜方式。

用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的遊戲方式來評點詩壇,印象中汪辟疆是第一人。我看到“母大蟲”黃體芳,看到“母夜叉”江標,便忍不住要笑。首先性別顛倒,兩位都是男的,不拘泥男女是個創造,可是不免荒誕。後來的錢仲聯先生也仿照此例重新點將,封沈祖棻為“一丈青扈三娘”,盡管是梁山第一女將,考慮到最後還要嫁給“矮腳虎王英”那個強盜,總覺得不妥,程千帆先生也不會願意。

名列前十、最佳五十強、排名百強,是現如今的時髦評價。古人也喜歡排名,喜歡排行榜,喜歡煮酒論英雄,以自己的眼光褒貶人物。行文至此,忽然感到信心不足,停下來翻書,原來汪的“點將錄”也不是原創,在此之前,已有《乾嘉詩壇點將錄》。汪自己也承認,是仿照了一位叫舒位的清朝詩人的《瓶水齋舊錄》。

汪辟疆給後學開過一個必讀書目,所謂“源頭書”或“案頭必備”,不多,就十種,分別是《說文》、《毛詩正義》、《禮記正義》、《荀子》、《莊子》、《漢書》、《資治通鑒》、《楚辭》、《文選》和《杜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