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恐怕已沒多少人知道王伯沆先生,如果不相信,胡亂抓個中文係畢業生測試,回答肯定會讓人失望。就算你很有知識地告訴別人,他是南京大學中文係的首任係主任,那也是很久以前,遠得幾乎不靠譜。
稍稍能夠吸引人眼球的,是王伯沆曾教過大名鼎鼎的陳寅恪。一百多年前,陳寅恪還是個毛孩子,他的父親陳三立老人移居南京,準備在這裏安度晚年。愛住金陵為六朝,在青溪邊構屋十楹,號“散原精舍”,因為王的學問好,遂邀請他為自己孩子講課。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恢複高考,我有幸進入大學,為了沒看完《約翰·克利斯朵夫》和《紅樓夢》感到羞愧。一位熱愛文學的漂亮女青年非常憤怒,她覺得沒看完這兩本名著的人,根本不配進中文係。於是我隻能臨時抱佛腳,重新認真閱讀,前一本書仍然讀不進去,後一本一看就入迷,真喜歡上了。
在我還是個毛孩子的時候,《紅樓夢》怎麼讀都不喜歡,法國文學卻是最好的精神食糧。隨著年齡增長,一個人的文學趣味會發生很大變化。反正我開始琢磨《紅樓夢》,不隻是讀小說,而且沉浸在很多研究文章中,甚至比較不同版本。離家不遠就有個舊書店,有一天,我在那裏買了一套《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彙錄》,厚厚兩大本,看得津津有味。
王伯沆批《紅樓夢》,前後共批了二十次,曆時二十四年,共批了一萬兩千多條,見解獨到,完全可以與金聖歎批《水滸》相媲美。因為這本書,我終於明白,當年不喜歡《紅樓夢》,既和年齡有關,也跟學識有關,當然更與自己讀得不認真不無關係。一本書隨便翻一下,與靜下心來仔細品讀,完全兩回事。
王伯沆出生在一八七一年,與湖南的楊昌濟和北京的愛新覺羅載湉同歲,楊後來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老丈人,載湉就是光緒皇帝。王是一個標準的新舊交替時代的人物,很有幸進了大學,成為大學老師。有記載說他上課十分精彩,講解古代經典,頭頭是道,既生動又細致,既能旁征博引,又能妙語如珠,不僅文科學生喜歡,連理科的學生也去蹭課,經常是“室外窗前,皆聽講者也”。
王伯沆的女兒描繪其父風采,說他到大學去教書,提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條件,不寫黑板字,不發講義。說白了就是倚老賣老,他是一個六朝似的人物,也不要學校的任何聘書,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隻在乎學校如何對待,一旦有任何不敬,他隨時準備拂袖而去。
從進入大學那天算起,王伯沆先生就沒有年齡優勢,與後來如日中天的著名教授相比,他是不折不扣的老前輩,比誰都大出一截。老不跟少鬥,因為年齡大,很自然地跳到了是非之外。後人寫文章回憶民國盛事,說起當年風風火火的中央大學,常喜歡說老先生們如何風雅,如何遊山玩水,如何作詩吟誦,殊不知自有中文係以來,文人相輕的階級鬥爭就沒斷過。
黃侃和吳梅動過手,陳中凡與胡小石翻過臉,有學問的人產生齟齬,你看不上我,我又不服你,本是人之常情。王伯沆生性耿直,一生剛正不阿,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卻從沒聽說這方麵有過出格的事。
一九三七年抗戰軍興,民國剛開始盛世,立刻又跌入了深淵。這時候,王伯沆六十六足歲,中過風,身體狀況已不適合跟隨中央大學師生一起西遷。愁看京口三軍潰,痛說揚州七日圍,做不了義民,隻能當難民。日軍飛機狂轟濫炸,別人想抬他去防空洞躲避,他堅決拒絕,說萬物都有一死,死就死吧,用不著太害怕。
眼見著南京淪陷,國府倉皇離去,他不得不與遺民一起淚盡胡塵。漢奸很快找上門來,拉攏,授予掛名領薪的虛職,照例都被罵走。強迫辦良民證,王伯沆不願意在街上看到日本人,照相師隻好上門拍攝。
中國文化人自晚清開始,對日一直有仇恨情緒。甲午海戰,大清輸得毫無臉麵,又割地又賠款。一九○○年,寫《老殘遊記》的劉鶚逝世,日本古董商人知其典藏甲骨豐富,多次與生活困難的劉家後人接觸。王伯沆聞訊後,親自趕往劉家勸說,同時召集故舊門生,商議收購,終於沒讓這批珍貴的甲骨流向海外。劉鶚性嗜金石,寫過一本叫《鐵雲藏龜》,是最早研究甲骨文的人,曾收藏了甲骨五千多片。
一九四四年秋天,抗戰勝利前一年,王伯沆含恨而去。遺言是生不願見到倭寇,死了也不願和敵人照麵,身後秘不發喪,棺材不出門,就埋在自家院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我的小說《追月樓》曾借用了這個細節。一九四六年冬,王伯沆的門人和好友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廳屋正中掛著國民政府旌表的匾額,木質金字,上書“愛國耆儒”,落款是蔣中正。
王伯沆是地道的南京人,出生在門東祖宅,離烏衣巷不遠。他老人家的先世,可以上溯到東晉南遷時的名臣王導。不過也是太久遠了,說不清道不明。王謝堂前雙飛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的祖宅如今還在,成了紀念館,好奇者不妨前往拜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