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98年 流淚
有一天,得意在食堂打飯的時候,聽人說,縣車站旁邊來了一個流浪歌手。
她也跑去看。
那個歌手沒有留長發,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帶著琴和音響,坐在路邊,腦袋後麵隻掛了一顆40瓦的小燈泡。
晚風輕撫,看不清他的臉。他唱著王傑的歌。
那個黃昏,還不了解自己有一顆渴望遠行的心的得意,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麵前浪遊無跡的歌手,無端地流淚了。
1999年 迷茫
得意師範畢業的那年,馬老師也停薪留職了。
他開了一個飯館。
得意回家之前,去飯館看他,對馬老師說:“我不想被分配去當老師,我想去遠方,去大城市,想出去闖蕩。”
馬老師對得意說:“我希望飯館能賺點錢,不為生計發愁了,就可以專心寫小說……”
馬老師親自去灶台,給得意煮了一碗牛肉米線。
得意吃完了,他送她。
他們走在馬路上,心裏覺得壓抑得慌……壓在他們心上的,是各自未卜的前途。
後來,馬老師在馬路邊對得意又說了些什麼,大概是說,人的夢想無比珍貴,一定要為夢想而活,不能將就,不能湊合著過,沒有出路也要找出路之類的……
得意跟馬老師道別,她知道,雖然他鼓勵了自己,可是他們都是不輕鬆的……
後來聽說,馬老師的飯館倒閉了。
2009年 懺悔
楊大遠基本上吃不下飯了。
他把筷子放下,點燃一支煙,一直把頭埋著。
“那封信,我收到了。但是,孩子,那些年,我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隻有把那封信藏起來,假裝從來沒有收到過它。”
他雙眼含淚。
“在很多年的時間裏,那封信真的被我忘了。我照樣上班、打牌、吃飯、寫劇本、演戲,去親戚朋友家東晃晃,西晃晃……後來,那封信也消失了——怎麼弄丟的,我都記不得了。但是,信丟了,並不表示它不在了,過了50歲,它就突然卷了起來,變成了一根錐子,鋒利無比,時常被我想起,一想起來,就狠狠地刺我的肉,剜我的心!
孩子,這次來北京,我最怕你跟我提這封信,但我知道,你是一定會提的。我知道,該問的,總會被問起,隻是我這張老臉,真是無處可放啊!
這是你一生中對我提出的唯一的要求,但我,竟然沒有幫助你!我不配做一個父親!”
楊大遠熱淚滾滾。
庭庭紅了眼睛,遞了一張紙巾給楊大遠,那張紙巾很快就被淚水浸透了。
“這些年,我的工資,都被你那個阿姨控製著——到現在都是!每個月,她都隻給我300塊的煙錢。一個月300塊啊,我比吃低保的還不如啊!楊大遠對她發泄著不滿。我那個時候,根本不敢在她麵前提你,更不要說要錢來給你,這是我的懦弱……孩子,我真的無臉對你!”
庭庭伸出手,去輕輕拍爸爸的背。
得意也吃不下飯了,放下筷子,坐在那裏。
小芸也是。
全聚德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原來是服務員關掉了周邊的頂燈。此時,已經過了下午3點,整個全聚德大廳,隻剩下他們,著急午休的服務員用驚異的眼神看著這一桌客人。
吃完了飯,得意帶老楊和庭庭在後海逛了逛。
得意對老楊說:“喏!你看,我騎摩托車摔的傷疤就在這裏!”
老楊說:“你不要太在意了,在你告訴我之前,我根本就沒看見它!”
他們從荷花市場一直沿著湖走到了銀錠橋。下午吹起了風,要變天的樣子,樹枝搖動,吹起來一些垃圾,那些垃圾隨處可見,它們在這個城市裏倒是活得自由自在。
一些人在湖裏劃船。
得意問:“你們想劃船嗎?”
“不劃!不劃!”老楊連連擺手。
途中路過一個小茶館,幾個夥計在招呼他們進去聽相聲,老楊挑起眉毛,表現出興趣,他們就進去聽了兩耳朵。
剛坐下來5分鍾,就有服務員上來推銷茶水。
最便宜的一壺茶要80塊,老楊伸長脖子,從得意手上的價目表上看見了價錢,馬上站起身把她們拉出去了。
“太貴了!太貴了!一壺茶要80!有啥子聽場!”一出去,老楊就嚷嚷說:“這兩個小夥子說的相聲,還沒有我說得好,庭庭你說是不是?”
“就是的!”庭庭乖巧又討好地去挽住她爸爸。
老楊麵露自信,眼睛發光。這是得意自見到他以來,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明亮的表情。
得意說:“你還會說相聲呀?”
“當然啦!吹拉彈唱演,沒有我不會的!在我們那裏,我還是很受人尊敬的,走出去,人人都認得我,連擦皮鞋的都認得我,見了我隻收一塊錢。”
得意問庭庭:“你們那裏擦一雙皮鞋要多少錢?”
庭庭說:“兩塊。”
“老楊,你真厲害!”得意由衷地說。
老楊突然想起了什麼事,問得意說:“我前年托人給你媽媽帶了一張碟片,喊她轉交給你,裏麵有我演的小品,你看到過嗎?”
得意猶豫了一下,說:“沒有。沒看過。”
“你沒有收到嗎?”
“收到了。是我不想看……或者說是沒有勇氣看……其實,那個節目在雲南衛視播出那天,媽媽就打電話喊我看的,但我隻看到晚會開場,就沒勇氣看下去了……後來,她把那張碟子寄給了我,我把它放在衣櫃裏,一直沒看……”
“你咋不看呢?”
“因為……我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啊!……我也不知道,看到電視裏那個人,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爸爸,那種滋味好不好受?……所以我就沒看……”
老楊整個人又黯淡了。
得意馬上說:“今天晚上回去,我把它找出來,我們一起看!咋個樣?”
“要得!”他又笑了。
得意往前急走幾步,伸手攔車說:“我們現在先打車去咖啡館坐一坐,小芸說她今天給你們做了提拉米蘇蛋糕,你們去嚐一嚐。我正好晚上7點在咖啡館附近上一個現代舞課,你們在咖啡館玩一玩等我,等我上完了課,再一起回去。”
“要得!要得!”
1999年 分配
1999年的夏天雨水特別多。
師範畢業的得意,18歲了,她回到家裏,等待分配。
她趁父母上班不在家,偷偷收拾了行李,藏在床底下。
在好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得意躺在床上,因為想象自己離家出走的壯烈而淚流滿麵……
那一年,是國家對“統招”師範畢業生進行工作分配的最後一年,很多熟人和嫦琪相遇在買菜的路上,都羨慕地對她說:“你家姑娘命好哦,趕上了……”嫦琪此時露出的微笑總是不那麼舒坦,因為自從畢業回到家,得意就對他們說:“我不想要分配!我要去外麵!!”
嫦琪問:“你要去哪裏?”
“去西昌。去成都。”
“去西昌!去成都!我看你還想去北京哦!去外頭做啥子?”
“做啥子都可以,學打字,學電腦,當服務員,搞啤酒促銷,總是找得到工作的!總之我想去外麵生活。”
得意後來想,那時候,真的太不懂事,太執拗了!那一屆的畢業生,家家都高高興興滿懷期待地等著分配。隻有她給家裏製造著一種緊繃悲傷的氣氛。
在午飯桌子上,得意端著飯碗,默默吞咽。嫦琪又忍不住勸說她,還沒說到兩句,得意就“啪”地把碗筷放下,坐那裏,飯粒堵在喉嚨裏,淚“刷”地下來……
後來父母沒有辦法,隻好對她說:“你等分配下來,如果分得好,你就得去,如果分得不好,你就隨便去哪裏!”
那一天終於來到。
100多個師範畢業生,整整齊齊地坐在縣教育局的禮堂裏,等待著命運的發落。
分管教育的縣長講話。
縣長講完了,局長講話。
局長講完了,主任講話。
內容都很相似:“祝賀你們終於完成12年寒窗苦讀,成為一名合格的人類靈魂工程師,從此,將從事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希望大家充滿激情地投身到偉大的教育事業中去。”
講話完畢,主任拿出一個名單開始念。
太安靜了,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得意旁邊坐了一個男生,他非常緊張,於是不停地抖腿,弄得麵前的桌子也吱吱嘎嘎作響。
主任的嘴,機械地嚅動著。
空氣裏,波動著一個人名,加一個地名,一個人名,加一個地名。
得意後來經常夢到那一天,在夢裏牙關緊咬,渾身冷汗——一個人的命運,在那一刻,就那麼被那一張名單畫定了。國家分配,國家是誰?我們沒有自己的選擇,別人說是哪裏,就是哪裏。去了那個被安排的地方,大多數人就會在那裏一幹幾十年,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