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緣分
直到若幹年後,在遙遠的西南邊陲城市裏再次相遇,讓從不相信命運的他都不禁覺得這世上或許真有緣分一說。
雲海市最高檔的私人會所建在西山半山腰,距離繁華的城中心很遠,徹底與喧囂隔絕。一路山道蜿蜒而上,山下是星光點點的霓虹,大半個城市的夜景盡收於此,而半山卻常年霧氣繚繞,清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今夜當班的經理是個中年女人,親自領著服務生送了酒和果盤進來,笑嘻嘻地說:“沈先生好久沒過來了。”
獨占了一整排寬敞沙發的年輕男人此刻正陷在晦暗交錯的光影深處,修長的雙腿交疊,一隻手臂向後搭著沙發靠背,另一隻手則隨意放在膝蓋上,麵上表情不甚清晰,隻“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經理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態度。
這家會所招待的客人本就不多,個個都似上帝,隨便得罪任何一位都不會有好下場,因此每一位的脾性和愛好早就被他們摸得一清二楚。有些客人親善和藹,有些客人則傲慢冷淡,另外還有一些,就比如眼前這位尊神,卻是完全要看他當日心情的。
心情好的時候,他甚至會同他們開上幾句玩笑。
不過今夜經理察言觀色,很快就決定還是少開口為妙。
環繞著主位的兩側沙發上,陳南他們已經開始動手往杯子裏倒酒。見經理還候在一旁,其中一人略抬起眼,隨口吩咐說:“叫幾個人進來陪著玩骰子。”
經理應了聲,向身後的小子比了個手勢,才又麵帶笑容地轉過頭解釋:“很不巧,肖冰這兩天病了,所以沒來。”
這句話,是對著沈池說的。所以話音落下,大家都沒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見那張英俊的臉孔從光線深晦的暗處露出來。沈池微微傾身,從陳南那裏接過一隻酒杯,慢悠悠喝了兩口,才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記得清楚。”
天花板四角都裝著柔和的射燈,此刻有一束正巧打在他的臉側,映在那雙漆黑的眼裏,閃閃爍爍。
莫名地,經理的心跳快了兩拍,因為聽不出這句話是誇獎還是別的什麼含義,隻覺得他眼中那點輕忽的笑意深不可測。
叫來陪玩的人還沒到。
沈池一邊喝著酒,一邊用搭在沙發靠背上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看似散漫,卻又一下一下極有節奏。
經理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兩步。
倘若換作平時,倒也不至於如此如履薄冰,隻不過她猜他今天情緒不佳,於是一時間也不方便再接話。
可是那個肖冰,她也是絕對不會記錯的。自從一年前被沈池看中之後,幾乎就成了沈池的專用。時常被帶出去吃消夜或兜風,再由專車送回來,可見確實得寵得很。
至少,她在這裏沒見過第二個人能有肖冰這樣的待遇,能得到沈池這樣長時間的垂青。
而她隻是奇怪。那個姑娘綜合條件並不是最好的,身材不夠火辣,才情也排不到第一,唯一出眾的恐怕隻有那一副眉眼,如同得到上天的眷顧,實在是生得好極了,盈動迫人,顧盼神飛,時時刻刻都像是含著一汪泉水,在會所幽暗的燈光下更是顯得璀璨奪目。
她不知沈池是否也是看上了這一點,反正她記得,幾乎是第一次見麵,肖冰就順利得到了他的關注。
不多時,門被敲響,很快就有五六個姑娘魚貫而入。
其中有幾個在這裏工作得足夠久,早與陳南等人相熟,主動就坐到他們身邊去。最後剩下一個短發瓜子臉的,站在房間正中央左右看了看,邁向主沙發的腳步顯得有些遲疑。
“怎麼,難道我會吃人?”沈池陷在沙發深處,左腿搭在右腿上,仍是那副看似悠閑隨意的姿態,仍是那種要笑不笑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睨過去。
經理忙笑著打圓場:“陳潔是新來的,對規矩還不熟,請沈先生多包涵啊。”一邊拿手在那纖細柔軟的腰上連扶帶掐地向前推了一把,示意她快些過去。
這時有人笑說:“喲,也姓陳,南哥,和你是本家啊。”
陳南這邊已經和一個女人搖上骰盅了,嘩啦啦的骰子撞擊聲不絕於耳,隻匆匆抬頭掃了一眼,笑笑沒說話。
那個叫陳潔的姑娘在經理的催促之下終於坐在了沈池身邊,離了卻有十幾厘米遠。
沈池微微一笑,喝了口酒才轉頭看她:“我看上去很可怕嗎?”
“不會。”陳潔連忙搖頭,拿起矮幾上的空酒杯,倒了半杯洋酒進去,雙手捧著舉到沈池麵前說:“沈先生,初次見麵,我敬您。”
燈光下,那張瓜子臉顯得有些孩子氣,五官清秀,細眉細眼的,就連嘴唇都有些單薄,泛著淡淡的珠光粉色。
這副長相倒讓沈池覺得莫名的熟悉,可一時間又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
他看著她拘謹的模樣,拿起杯子象征性地飲了一口,才抬眼對經理說:“謝五是不是在隔壁?剛才進來,我好像看見他的車。”
經理知道他和謝長雲熟,有時候在這裏碰上了,都會兩間並作一間,最後一道離開。於是便交代:“是的,晚上謝先生領著一位朋友來的。”
沈池了然:“他那邊有客人,我就不過去了。你去跟他講,有空過來坐坐。”
經理很快就出去了。
沈池不再作聲,隻是看著其他人玩得熱鬧,半晌才忽然開口問:“多大了?”
坐在旁邊的人壓根兒沒反應過來,直到他轉過頭來看她,才愣了愣,細聲說:“22。”
22……
在心中將這個年齡默默重複了一遍,沈池無意識地晃了晃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幽暗的燈下折射出神秘而漂亮的光華。
他與晏承影在台北分別,之後又在中緬邊境重遇,那一年,似乎她也是二十二歲吧。
算起來明明隻過了六七年,可是有的時候回想起來,那些事情卻又仿佛已經隔得太久遠。
其實,無謂的人和事他向來都不太上心,可唯獨關於她的一切,無論過去多久,卻始終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
那一年,在看似平靜的中緬邊境線上,22歲的晏承影,再一次闖進他的世界。那時候的她,漂亮得像一道極光,強烈炫目,照進他早已灰暗不堪的世界裏。
台北一別,他曾經以為再也不會遇見。
然而那一天,她居然就那樣笑意盈盈地突然出現,背著手微微仰著臉:“沈池,好久不見了。”似乎驚訝,又似乎有更多的喜悅,眼眸裏盡是光華閃動,竟比遠處跳躍的篝火更加明亮。
彼時,他剛剛完成一樁交易,從畹町抵達芒市,受邀留下來參加一年一度的潑水節和篝火晚會。
邀請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幾年沈家勢力擴張極快,他將觸手伸向西南邊境,難免要給當地人一些情麵。
他對這類活動興致不高,總共也就在芒市停留了一天兩夜,卻在最後一個晚上,看見她出現在篝火晚會上。
4月的雲南,氣候悶濕。
他喝了點酒,其實並沒有醉,可是看到她那雙星光般璀璨的眼睛,突然就有點恍惚。
很多記憶湧上來,竟然全是關於她的。
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穿白襯衫和藍色半裙,放了學就回親戚家做作業,乖得不得了。
和他是兩個世界。
他依稀記得那是她在台北的姑姑家。因為他曾經在那棟小樓下等過她一次。
三更半夜,她是偷溜出來的,穿著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仍舊有些惴惴不安,壓低聲音詢問:“這樣穿行嗎?”
他將重型機車發動起來,油門轟得低沉作響,丟了個安全帽給她。
後來她向他承認,那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坐著機車兜風。其實她不說,他也能看得出來,因為自始至終,身後那雙手都將他的腰抱得牢牢的,並且當他們擦著汽車呼嘯而過時,耳邊傳來的是預料之中的尖叫聲。
他覺得好笑,下車後看著她發白的臉,挑著唇角問:“怕了?”
“才沒有。”她喘息未定,一手捧著安全帽,一手將幾縷發絲撥到耳後,“隻是不習慣。”
可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忽然叫他心猿意馬起來。一路上,烈風激起她的長發,有好幾次從他臉頰邊擦過,帶著若有若無的清香,讓他覺得很癢,仿佛一直癢到心裏去。
半年之後他離開台北。臨行前的那一晚,他看見她臥室的燈光一直亮到深夜。她趴在桌前複習功課,然後似乎是拿了衣服去洗澡,等到再出現時,手裏多了個電吹風,就倚在窗台邊吹頭發。
她的頭發很長,綢緞似的又直又黑,大概不容易吹幹。
那是台北的夏天,空氣裏彌漫著桂花的香味,有一點像她發梢的味道,有種隱約的清香和甜美。
在那晚之前或之後,他都沒幹過類似的事情。他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隻是倚靠在她家街道對麵的院牆邊,一邊沉默地抽煙,一邊看著那盞燈光最後熄滅。
直到若幹年後,在遙遠的西南邊陲城市裏再次相遇,讓從不相信命運的他都不禁覺得這世上或許真有緣分一說。
他忍不住眼裏帶著笑,看著她的眼睛問:“過得好嗎?”
“還不錯。”遙遙的火光之下,她笑得眉目舒展,告訴他自己是來旅遊的。
“一個人?”
“嗯,背包自助遊。”
他沒再說話。
不遠處的篝火晚會熱鬧非凡,陣陣歡笑和歌聲飄過來,忽然聽見她說:“……好餓。”語氣低嚅,似乎十分委屈,就像個可憐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