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陵投降匈奴,引起軒然大波,王公大臣眾口一詞,都罵李陵叛國降胡,理應千刀萬剮。武帝仔細思量,覺得自己在李陵事件上也有責任。一,不該輕信李陵,讓他負氣統兵;二,不該在對敵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便讓李陵孤軍進至浚稽山;三,自己也沒想到派兵救應,致使李陵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武帝雖然覺得自己負有責任,但是絕對不會承認。因為他是皇帝,皇帝萬歲,皇帝聖明,皇帝的錯也是對,哪有皇帝否定自己、低頭認錯的道理呢?不過,他一想到李陵投降匈奴這件事,心裏總是痛痛的,恨恨的,像是吃了一隻蒼蠅,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他認為,打了敗仗不怕,怕的是沒有心誌,沒有氣節。你李陵打了敗仗,一拍屁股,叛國降胡,那麼大漢的尊嚴何在?天子的臉麵何在?這不是叫人難堪嗎?這天,武帝召見太史令司馬遷,詢問他對李陵事件的看法。司馬遷時年47歲,瘦高個兒,背有點馱,皮膚白淨,沉靜斯文。他一心記著父親司馬談臨死時的囑咐,從太初元年起,就開始編寫史書。作為太史令,他可以閱讀金匱石室即國家圖書館的典籍,這為他的寫作提供了便利。平時,他除了參加朝會以外,不是在金匱石室整理史料,就是在自己家中從事寫作,幾乎斷絕了和所有人的交往與應酬。武帝是知道司馬遷在寫作史書的,見麵後便問:“你的史書寫得怎樣了?”“回皇上的話,正在進行當中。”司馬遷恭敬地回答。“你打算寫怎樣一部史書呢?”“它應該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武帝點頭,說:“對!史書就應該這樣,要有新意,要有創見,切莫鸚鵡學舌,人雲亦雲。”司馬遷說:“陛下所言極是。”
“那麼,可以說說史書的框架結構嗎?”“當然可以”,司馬遷說,“臣想運用五種體裁,總括全書。一曰‘本紀’,敘述曆代帝王的政績,這是綱;二曰‘表’,簡述各個時期的要事,相當於大事記;三曰‘書’,屬於文獻彙編『性』質,分別敘述天文、曆法、禮樂、封禪、河渠等內容;四曰‘世家’,介紹曆代諸侯貴族的事跡;五曰‘列傳’,主要是不同類別、不同階層的人物傳記。”武帝說:“很好,頗具獨創『性』!你要抓緊把史書寫出來,這也是我朝的一大盛事。”“是!”司馬遷受到武帝的讚許,心情暢快,還有幾分激動。“現在先別談史書,”武帝突然轉變話題,說,“李陵投降匈奴,朝野議論很多,但不知你對這個問題有何看法?”司馬遷看著武帝,略顯遲疑,說:“陛下要臣說真話嗎?”武帝說:“朕當然要聽真話。”“這,”司馬遷認真斟酌詞語,說,“臣與李陵,同朝為官,從來沒有交往,誌趣和路數不同。我和他,不曾在一起喝過一杯酒,更談不上其他什麼親熱的表示。然而,臣看李陵,是個能守節『操』的不尋常的人,事親至孝,講究信用,輕財好義,謙讓有禮,經常奮不顧身以殉國難。這是他平時修養成的品格,很有國士之風。”李陵的這些品格,武帝是知道的。武帝以為在李陵的身上,可以隱約看到李廣的影子,所以曾命李陵率領800名騎兵,深入匈奴境內2000餘裏,察看地形,然後才任命他為騎都尉。
司馬遷見武帝沒有吭聲,繼續說:“現在處理李陵事件,若有不當,那些隻知保全自己『性』命及其妻子兒女利益的人,隨之就會誇大他的過失,很有點一哄而起、落井下石的味道。記得陳步樂初次彙報軍情時,公卿王侯喜形於『色』,舉杯相慶;而今李陵兵敗,他們卻是另一副嘴臉。這種風氣,讓人非常痛心。試想,李陵這次出征,所統步兵不滿五千人,深入戎馬之地,抗禦數萬之師,胡虜置死傷於不顧,悉舉全國精銳而圍之,戰場上的形勢自可想見。李陵轉戰千裏,矢盡道窮,且無援軍,死人成堆。但是他一聲號召,士兵們無不奮身而起,涕淚橫流,血汙滿麵,接著就張著空弓,迎著敵人的刀劍,爭著向北,去和敵人死戰,能夠如此,縱然古之名將,恐怕也很難做到。李陵兵敗投降,顯然是失節行為。然而,他以少擊眾,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仍然殲敵萬餘人,這一點,足可以彰顯天下。”司馬遷按照自己的思路,設想李陵的處境,批評朝廷的風氣,其實把武帝也扯進去了。武帝聽著聽著,臉『色』起了變化,反問司馬遷說:“照你說來,李陵投降匈奴,還是對的了?”司馬遷連連擺手,說:“不!不!臣剛才說了,李陵兵敗投降,顯然是失節行為。他這樣做,或許是一種權宜之計,大概是為了留住青山,等待時機,以便日後報答大漢吧?”武帝平生最痛恨權臣、貪官、叛徒之類的人。他認為,作為臣子,不成功,便成仁,李陵沒有戰死疆場,甘願投降匈奴,那就是叛徒,絕對不能容忍。而司馬遷卻振振有詞,稱讚李陵的英勇,為叛徒開脫罪責,很有遊說之嫌,這同樣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