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的,便是你的,”雲嶠歎氣:“初七愛吃,明日我再買來給她,你想吃就吃,別光顧著別人。”
“那怎麼好?”滿月有些羞愧:“我,我已經欠了你們家太多了……”
雲嶠看過去,隻覺得麵前少女一下子沉寂下來,仿佛一夜之間便失去了從前的神采飛揚,他微垂了眸,突然道:“我記得,他對你並不好。”
滿月怔了怔,才明白他說的是自己的爹。
“他確實不是個好父親,”她低了頭:“喜歡喝酒,喜歡罵人,從不往家裏拿錢,反倒天天偷我辛苦賺回的銅板……但是,他是我爹。”
“光一個‘爹’字,便值得你這樣付出?”雲嶠隻覺得好笑:“這世上,想做個爹容易得很,但可不是每個做爹的人,都配別人叫他一聲‘爹’。”
他自己父親貴為大齊國公,在觸及利益時,不一樣毫不猶豫舍棄了他,像舍棄一團汙糟的爛泥。
若陳伯此刻在這裏,估計又要捶胸頓足。
他勸著自家公子來安慰滿月,卻不知道他會是這種“安慰”法。
當著人家父親靈前,對女兒說你爹不是什麼好爹,不值得你這樣傷心?
也太過離經叛道。
雲嶠自然知道,這樣的言論不會為世俗所容,但他也並不在乎,那些所謂的“孝賢”男女,他從前見過太多,為一個所謂的名聲蹉跎半生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他已經有些意興闌珊,隻等著麵前的少女驚訝反駁,或是發怒趕人。
出乎意料地,滿月卻並沒什麼反應,隻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之前,也是這麼跟他說的。”
雲嶠挑了眉——她對她爹說過一樣的話?倒是跟自己印象中的乖巧小姑娘不太符合。
“哦?”
滿月猶豫著,欲言又止幾次,才在他鼓勵的目光中開了口。
“我爹他,是被我害死的……”
這句話一出口,她便死死咬住了唇,似乎想竭力忍住眼淚,喉嚨裏卻仍舊傳出一聲嗚咽來。
“我,我跟他說,他不配做爹,別人家的爹都知道養家養女兒,他隻知道敗家拖累我們,我還說陳伯都知道去碼頭扛包賺錢,他年紀更輕,卻隻知道在家閑躺……”
“……他受不得刺激,真去了碼頭找活幹……他都那麼多年沒幹過活了,能做好什麼呢?”滿月抽泣著,淚珠子一串串往下掉:“臨走前還拿了我們家所有的錢,說要給我做簪子,因為我下月及笄……他怕我罵他,什麼都不跟我說,自己便悄悄去了……”
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是!他從前是不好,可是他已經想要做個好爹了,為什麼老天不能多給他一些時間?不能多給我們父女一些時間?”
霍滿月被悲傷和愧疚幾乎擊倒,蹲在地上哭得無法自抑:“……昨天下午,我還跟妹妹說,要是沒這個爹就好了,誰知道,誰知道是真的沒了……”
一隻手輕輕撫上她的丫髻,又在她肩頭拍了拍,她知道是雲嶠,但這兩天一直忙得不歇,心頭痛楚此刻才真正迸發出來,索性也不理會,痛痛快快哭了半天。
久到身旁再無聲響,她才啜泣著抬起頭。
雲嶠竟然還在一旁坐著,不但坐著,還不知從哪兒找出了家裏的茶壺茶杯,見她抬頭,才倒了杯水遞過來。
滿月還在抽噎:“你,你怎麼沒走?”
“我雖不是什麼君子,好歹也不能讓一個女孩兒獨自在這痛哭,”雲嶠微微笑了笑:“亡者已逝,若世上真有在天之靈,看到親人為他這樣悲傷,怕也是不安的,何況,那根本不是你的錯,不必過於自責。”
“不是……我的錯?”
水是涼的,這麼短的時間,雲嶠自然沒辦法去廚下燒壺熱水來,好在夏夜悶熱,屋內又燒著紙錢香燭,整個人像在爐子上烘烤一般,她握著冰涼的杯子,心頭反倒妥帖很多。
“可明明是我說了那些話……”
“那些話,你說錯了嗎?”雲嶠反問:“是當爹的不該負起養家的責任,還是陳伯不該去碼頭做活?他受了觸動,想從此負起責任來,卻出了意外,是意外之故,跟你有什麼關係?況且他又一直瞞著你,此事怪天怪地,哪怕怪陳伯救護不力,也怪不到你頭上。”
滿月怔怔地看著他。
自從知道真相之後,她便一直被自責的情緒淹沒,但此刻卻有一個人,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不是你的錯。
她實在太需要這樣一句話,才能將後麵的日子支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