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散文篇(3)(1 / 1)

在樓梯盡端,在過道長筒的那邊,他著濕的帽子被牆角隔住,他著濕的鞋子踏過光的地板,一個一個排著腳踵的印泥。***

這還是清早,過道的光線還不充足。可是有的房間門上已經掛好“列巴圈”了!

送牛奶的人,輕輕帶著白色的、熱的瓶子,排在房間的門外。這非常引誘我,好象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麥香,好象那成串肥胖的圓形的點心,已經掛在我的鼻頭上。幾天沒有飽食,我是怎樣的需要啊!胃口在胸膛裏麵收縮,沒有錢買,讓那“列巴圈”們白白在虐待我。

過道漸漸響動起來。他們呼喚著茶房,關門開門,倒臉水。外國女人清早便高聲說笑。可是我的小室,沒有光線,連灰塵都看不見飛揚,靜得桌子在牆角欲睡了,藤椅在地板上伴著桌子睡,靜得棚頂和天空一般高,一切離得我遠遠的,一切都厭煩我。

下午,郎華還不回來。我到過道口站了好幾次。外國女人紅色的裙子,藍色的裙子……一張張笑著的驕傲的臉龐,走下樓梯,她們的高跟鞋打得樓梯清脆響。圓胖而生著大胡子的男人,那樣不相稱地捉著長耳環、黑臉的和小雞一般瘦小的“基卜塞”女人上樓來。茶房在前麵去給打開一個房間,長時間以後,又上來一群外國孩子,他們嘴上嗑著瓜子兒,多冰的鞋底在過道上劈劈啪啪地留下痕跡過去了。

看遍了這一些人,郎華總是不回來。我開始打旋子,經過每個房間,輕輕蕩來踱去,別人已當我是個偷兒,或是討乞的老婆,但我自己並不感覺。仍是帶著我蒼白的臉,褪了色的藍布寬大的單衫踱蕩著。

忽然樓梯口跑上兩個一般高的外國姑娘。

“啊呀!”指點著向我說,“你的……真好看!”

另一個樣子象是為了我倒退了一步,並且那兩個不住翻著衣襟給我看:

“你的……真好看!”

我沒有理她們。心想:她們帽子上有水滴,不是又落雪?

跑回房間,看一看窗子究竟落雪不?郎華是穿著昨晚潮濕的衣裳走的。一開窗,雪花便滿窗倒傾下來。

郎華回來,他的帽沿滴著水,我接過來帽子,問他:

“外麵上凍了嗎?”

他把褲口擺給我看,我用手摸時,半截褲管又涼又硬。他抓住我在摸褲管的手說:

“小孩子,餓壞了吧!”

我說:“不餓。”我怎能說餓呢!為了追求食物,他的衣服都結冰了。過一會,他拿出二十元票子給我看。忽然使我癡呆了一刻,這是哪裏來的呢?

家庭教師

二十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師。

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並且臉上也象愉悅了些。我歡喜地跑到過道去倒臉水。

心中埋藏不住這些愉快,使我一麵折著被子,一麵嘴裏任意唱著什麼歌的句子。而後坐到床沿,兩腿輕輕地跳動,單衫的衣角在腿下麵抖蕩。我又跑出門外,看了幾次那個提籃賣麵包的人,我想他應該吃些點心吧,八點鍾他要去教書,天寒,衣單,又空著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是還不見那提著膨脹的籃子的人來到過道。

郎華作了家庭教師,大概他自己想也應該吃了。當我下樓時,他就自己在買,長形的大提籃已經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他仿佛是一個大蠍虎樣,貪婪地,為著他的食欲,從籃子裏往外捉取著麵包、圓形的點心和“列巴圈”,他強健的兩臂,好象要把整個籃子抱到房間裏才能滿足。最後他會過錢,下了最大的決心,舍棄了籃子,跑回房中來吃。

還不到八點鍾,他就走了。九點鍾剛過,他就回來。下午太陽快落時,他又去一次,一個鍾頭又回來。他已經慌慌忙忙象是生活有了意義似的。當他回來時,他帶回一個小包袱,他說那是才從當鋪取出的從前他當過的兩件衣裳。他很有興致地把一件夾袍從包袱裏解出來,還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夾袍,我穿毛衣。”他吩咐著。

於是兩個人各自趕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適。惟有我穿著他的夾袍,兩隻腳使我自己看不見,手被袖口吞沒去,寬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邊掛好一個口袋,就是這樣,我覺得很合適,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