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著白沫,你的手指都涼了呀!……哥哥死了,媽媽也死了,讓我到哪裏去討飯吃呀!……他們把我趕出時,帶來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媽媽,他們壞心腸,他們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後來孩子從媽媽懷中站起來時,她說出更有意義的話:
“我恨死他們了!若是哥哥活著,我一定告訴哥哥把他們打死。***”
最後,那個女孩拭幹眼淚說:
“我必定要象哥哥,……”
說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著女孩怎麼會這樣烈性呢?或者是個中用的孩子?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開始在林中教訓女兒,在靜的林裏,她嚴峻的說:
“要報仇。要為哥哥報仇,誰殺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項殺死哥哥的。”她又聽媽媽說:
“誰殺死哥哥,你要殺死誰,……”
女孩想過十幾天以後,她向媽媽踟躕著:
“是誰殺死哥哥?媽媽明天領我去進城,找到那個仇人,等後來什麼時候遇見他我好殺死他。”
孩子說了孩子話,使媽媽笑了!使媽媽心痛。
王婆同趙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漲出了河床。南河沿嚷著:
“漲大水啦!漲大水啦!”
人們來往在河邊,趙三在家裏也嚷著:
“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麥子送上麥場。第一場割麥,人們要吃一頓酒來慶祝。趙三第一年不種麥,他家是靜悄悄的。有人來請他,他坐到別人歡說著的酒桌前,看見別人歡說,看見別人收麥,他紅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著了!不住地胡亂地扭攪,可是沒有人注意他,種麥人和種麥人彼此談說。
河水落了,卻帶來眾多的蚊蟲。夜裏蛤蟆的叫聲,好象被蚊子的嗡嗡聲壓住似的。日間蚊群也是忙著飛。隻有趙三非常啞默。
九傳染病
亂墳崗子,死屍狼藉在那裏。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屍群裏。
太陽血一般昏紅;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類被人丟棄在田圃,每個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將要絕滅的家庭。
全村靜悄了。植物也沒有風搖動它們。一切沉浸在霧中。
趙三坐在南地端出賣五把新鐮刀。那是組織“鐮刀會”時剩下的。他正看著那傷心的遺留物,村中的老太太來問他:
“我說……天象,這是什麼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爺叫人全死嗎?噯……”
老太婆離去趙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霧中,她的語聲也象隔遠了似的:
“天要滅人呀!……老天早該滅人啦!人世盡是強盜、打仗、殺害,這是人自己招的罪……”
漸漸遠了!遠處聽見一個驢子在號叫,驢子號叫在山坡嗎?驢子號叫在河溝嗎?
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聞:那是,二裏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悅的聲音來近趙三。趙三為著鐮刀所煩惱,他坐在霧中,他用煩惱的心思在妒恨鐮刀,他想:
“青牛是賣掉了!麥田沒能種起來。”
那個婆子向他說話,但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婆子被腳下的土塊跌倒,她起來時慌張著,在霧層中看不清她怎樣張皇。她的音波織起了網狀的波紋,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還坐在這裏?家怕是有‘鬼子’來了,就連小孩子,‘鬼子’也要給打針,你看我把孩子抱出來,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針可不甘心。”
麻麵婆離開趙三去了!抱著她未死的、連哭也不會哭的孩子沉沒在霧中。
太陽變成暗紅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昏茫的村莊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漸漸種子在滋生。
傳染病和放大的太陽一般勃起來,茂盛起來!
趙三踏著死蛤蟆走路;人們抬著棺材在他身邊暫時現露而滑過去!一個歪斜麵孔的小腳女人跟在後麵,她小小的聲音哭著。
又聽到驢子叫,不一會驢子閃過去,背上駝著一個重病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