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的寡婦多起來,前麵是三個寡婦,其中的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的走!憂傷在前麵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象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裏更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破房子裏,一隻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願意看這些,他更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雲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青時夥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隻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後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夥伴!留下活著的老的,隻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第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裏,他們象在舉行什麼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裏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隻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趟,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李青山固執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下去:
“在這半月裏,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幹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黴,他們盡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裏就會狂喊‘退卻’。二十八日那夜外麵下小雨,我們十個同誌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來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胡子有用?”
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現羅圈腿問時是個什麼奇怪的神。
李青山又在開始:
“革命軍紀律可真厲害,你們懂嗎?什麼叫紀律?那就是規矩。規矩太緊,我們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裏年青青的姑娘眼望著不準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誌打了我十下槍柄哩!”
他說到這裏,自己停下笑起來,但是沒敢大聲。他繼續下去。
二裏半對於這些事始終是缺乏興致,他在一邊瞌睡,老趙三用他的煙袋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裏半,並且趙三大不滿意起來:
“聽著呀!聽著,這是什麼年頭還睡覺?”
王婆的尖腳亂踏著地麵作響一陣,人們聽一聽,沒聽到燈罩的響聲,知道日本兵沒有來,同時人們感到嚴重的氣氛。李青山的計劃嚴重著表。
李青山是個農人,他尚分不清該怎樣把事弄起來,隻說著:
“屯子裏的小夥子招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隻有紅胡子才有膽量。”
老趙三他的煙袋沒有燃著,丟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說:
“對!招集小夥子們,起名也叫革命軍。”
其實趙三完全不能明白,因為他還不曾聽說什麼叫做革命軍,他無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樂地不停地撩著胡子。對於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致,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地講話。
老趙三快樂得終夜不能睡覺,大手掌翻了個終夜。
同時,站在二裏半的牆外可以數清他鼾聲的拍子。
鄉間,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農民,就說要恢複“大清國”,要做“忠臣”、“孝子”、“節婦”;可是另一方麵,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
天一黑下來就有人越牆藏在王婆家中,那個黑胡子的人每夜來,成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飯,那人向她說:
“你的女兒能幹得很,背著步槍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