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牆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為茂盛,因為今年雨水多而風少。園子裏雖然是花草鮮豔,而很少有人到園子裏來,是依然如故。
偶然園主的小孫女跑進來折一朵大菽茨花,聽到屋裏有人喊著:
“小春,小春……”
她轉身就跑回屋去,而後把門又輕輕的閂上了。
算起來就要一年了,趙老太太的女兒就是從這靠著花園的廂房出嫁的。在街上,馮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兒一次,她的懷裏抱著一個小孩。
可是馮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裏拉起了一張白布簾子來,簾子後邊就藏著出生不久的嬰孩和孩子的媽媽。
又過了兩年,孩子的媽媽死了。
馮二成子坐在羅架上打篩羅時,就把孩子騎在梆子上。夏晝十分熱了,馮二成子把頭垂在孩子的腿上,打著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後花園裏經過了幾度繁華,經過了幾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象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樣子,經冬複曆春,年年照樣的在園子裏邊開著。
園主人把後花園裏的房子都翻了新了,隻有這磨房連動也沒動,說是磨房用不著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讓篩羅“咚咚”的震壞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為著風吹,為著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脫了節。每刮一次大風,屋瓦就要隨著風在半天空裏飛走了幾塊。
夏晝,馮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來時,昏昏庸庸的他看見眼前跳躍著無數條光線,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細看一看,原來是房頂露了天了。
以後兩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舊在那磨房裏平平靜靜地活著。
後花園的園主也老死了,後花園也拍賣了。這拍賣隻不過給馮二成子換了個主人。這個主人並不是個老頭,而是個年輕的、愛漂亮、愛說話的,常常穿了很幹淨的衣裳來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樣打他的篩羅,怎樣搖他的風車。
一九四○年四月
(原載香港1940年4月10日至25日《大公報》及《學生界》)
牛車上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開遍了溪邊。我們的車子在朝陽裏軋著山下的紅綠顏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車夫是遠族上的舅父,他打著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隻是鞭梢在空中繞來繞去。
“想睡了嗎?車剛走出村子呢!喝點梅子湯吧!等過了前麵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傭人,是到城裏去看她的兒子的。
“什麼溪水,剛才不是過的嗎?”從外祖父家帶回來的黃貓也好象要在我的膝頭上睡覺了。
“後塘溪。”她說。
“什麼後塘溪?”我並沒有注意她。因為外祖父家留在我們的後麵,什麼也看不見了,隻有村梢上廟堂前的紅旗杆還露著兩個金頂。
“喝一碗梅子湯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經端了一杯深黃色的梅子湯在手裏,一邊又去蓋著瓶口。
“我不提,提什麼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們都笑了起來,車夫立刻把鞭子抽響了一下。
“你這姑娘……頑皮,巧舌頭……我……我……”他從車轅轉過身來,伸手要抓我的頭。
我縮著肩頭跑到車尾上去。村裏的孩子沒有不怕他的,說他當過兵,說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雲嫂下車去給我采了這樣的花,又采了那樣的花,曠野上的風吹得更強些,所以她的頭巾好象是在飄著。因為鄉村留給我尚沒有忘卻的記憶,我時時把她的頭巾看成烏鴉或是鵲雀。她幾乎是跳著,幾乎和孩子一樣。回到車上,她就唱著各種花朵的名字,我從來沒看到過她象這樣放肆一般地歡喜。
車夫也在前麵哼著低粗的聲音,但那分不清是什麼詞句。那短小的煙管順著風時時送著煙氛,我們的路途剛一開始,希望和期待都還離得很遠。
我終於睡了,不知是過了後塘溪,是什麼地方,我醒過一次,模模糊糊的好象那管鴨的孩子仍和我打著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別的景……也好象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說:“回家告訴你爺爺,秋涼的時候讓他來鄉下走走……你就說你老爺醃的鵪鶉和頂好的高粱酒等著他來一塊喝呢……你就說我動不了,若不然,這兩年,我總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