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再說那染缸房裏邊,也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嶽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似的。
同時生這件事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這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餘的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裏邊也生過不幸:兩個夥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隻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裏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麼。也就不說他了。
四
其餘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紮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裏邊去,地獄裏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麼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裏的廚子、喂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牆,牆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幾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的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金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麼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麼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裏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幹淨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紮白圍裙,手裏邊在做拉麵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麵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裏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裏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裏邊去。車裏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紮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起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隻,母雞七八隻,都是在院子裏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並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讚。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裏,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裏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帳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