紳士們平常到別人家的客廳去拜訪的時候,絕不能夠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該多麼不紳士,那該多麼不講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這樣的朋友絕交。絕交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傳出去名譽該多壞。紳士是高雅的,哪能夠不清不白的,哪能夠不分長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兒,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紳士彼此一拜訪的時候,都是先讓到客廳裏去,端端莊莊地坐在那裏,而後倒茶裝煙。規矩禮法,彼此都尊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兒女,也都出來拜見,尊為長者。在這種時候,隻能問問大少爺的書讀了多少,或是又寫了多少字了。連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過多的談話,何況朋友的女兒呢?那就連頭也不能夠抬的,哪裏還敢細看。
現在在戲台上看看怕不要緊,假設有人問道,就說是東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別的看台上。何況這地方又人多眼雜,也許沒有人留意。
三看兩看的,朋友的小姐倒沒有看上,可看上了一個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見到過的一位婦人,那婦人拿著小小的鵝翎扇子,從扇子梢上往這邊轉著眼珠,雖說是一位婦人,可是又年輕,又漂亮。
這時候,這紳士就應該站起來打著口哨,好表示他是開心的,可是我們中國上一輩的老紳士不會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睜非睜的迷離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對她有無限的意。可惜離得太遠,怕不會看得清楚,也許是枉費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戲台下邊,不聽父母之命,不聽媒妁之,自己就結了終生不解之緣。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點出身來曆的公子小姐的行為。他們一為定,終生合好。間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攔,生出來許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麗的,使人一講起來,真是比看《紅樓夢》更有趣味。來年再唱大戲的時候,姊妹們一講起這佳話來,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趕著車進城來看戲的鄉下人,他們就在河邊沙灘上,紮了營了。夜裏大戲散了,人們都回家了,隻有這等連車帶馬的,他們就在沙灘上過夜。好像出征的軍人似的,露天為營。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戲唱完,才趕著車子回鄉。不用說這沙灘上是很雄壯的,夜裏,他們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談天的談天,但終歸是人數太少,也不過二三十輛車子。所燃起來的火,也不會火光衝天,所以多少有一些淒涼之感。夜深了,住在河邊上,被河水吸著又特別的涼,人家睡起覺來都覺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車夫馬倌之類,他們不能夠睡覺,怕是有土匪來搶劫他們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於是在紙燈籠下邊,三個兩個的賭錢。賭到天色白了,該牽著馬到河邊去飲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頭說:
“昨天的《打漁殺家》唱得不錯,聽說今天有《汾河灣》。”
那牽著牲口飲水的人,是一點大戲常識也沒有的。他隻聽到牲口喝水的聲音嗬嗬的,其他的則不知所答了。
四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也是為著神鬼,而不是為著人的。
這廟會的土名叫做“逛廟”,也是無分男女老幼都來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們早晨起來,吃了早飯,就開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約了東家姐姐,西家妹妹的去逛廟去了。竟有一起來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飯,一吃了飯就走了。總之一到逛廟這天,各不後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車水馬龍,擁擠得氣息不通了。
擠丟了孩子的站在那兒喊,找不到媽的孩子在人群裏邊哭,三歲的、五歲的,還有兩歲的剛剛會走,竟也被擠丟了。
所以每年廟會上必得有幾個警察在收這些孩子。收了站在廟台上,等著他的家人來領。偏偏這些孩子都很膽小,張著嘴大哭,哭得實在可憐,滿頭滿臉是汗。有的十二三歲了,也被丟了,問他家住在哪裏?他竟說不出所以然來,東指指,西劃劃,說是他家門口有一條小河溝,那河溝裏邊出蝦米,就叫做“蝦溝子”,也許他家那地名就叫“蝦溝子”,聽了使人莫名其妙。再問他這蝦溝子離城多遠,他便說:騎馬要一頓飯的工夫可到,坐車要三頓飯的工夫可到。究竟離城多遠,他沒有說。問他姓什麼,他說他祖父叫史二,他父親叫史成……這樣你就再也不敢問他了。要問他吃飯沒有?他就說:“睡覺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任他去吧。於是就都連大帶小的一齊站在廟門口,他們哭的哭,叫的叫。好像小獸似的,警察在看守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