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到下半天就散了。***雖然廟會是散了,可是廟門還開著,燒香的人,拜佛的人陸續的還有。有些沒有兒子的婦女,仍舊在娘娘廟上捉弄著娘娘。給子孫娘娘的背後釘一個鈕扣,給她的腳上綁一條帶子,耳朵上掛一隻耳環,給她戴一副眼鏡,把她旁邊的泥娃娃給偷著抱走了一個。據說這樣做,來年就都會生兒子的。
娘娘廟的門口,賣帶子的特別多,婦人們都爭著去買,她們相信買了帶子,就會把兒子給帶來了。
若是未出嫁的女兒,也誤買了這東西,那就將成為大家的笑柄了。
廟會一過,家家戶戶就都有一個不倒翁,離城遠至十八裏路的,也都買了一個回去。回到家裏,擺在迎門的向口,使別人一過眼就看見了,他家的確有一個不倒翁。不差,這證明逛廟會的時節他家並沒有落伍,的確是去逛過了。
歌謠上說:
“小大姐,去逛廟,扭扭搭搭走的俏,回來買個搬不倒。”
五
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做的,並非為人而做的。至於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
跳大神有鬼,唱大戲是唱給龍王爺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燈,是把燈放給鬼,讓他頂著個燈去脫生。四月十八也是燒香磕頭的祭鬼。
隻是跳秧歌,是為活人而不是為鬼預備的。跳秧歌是在正月十五,正是農閑的時候,趁著新年而化起裝來,男人裝女人,裝得滑稽可笑。
獅子、龍燈、旱船……等等,似乎也跟祭鬼似的,花樣複雜,一時說不清楚。
第三章
一
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住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裏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地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裏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據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了果園。祖母又喜歡養羊,羊就把果樹給啃了。果樹於是都死了。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裏就隻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因為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果子,所以覺得他們是並不存在的。小的時候,隻覺得園子裏邊就有一棵大榆樹。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後園裏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後園裏邊。祖父帶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後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裏會溜得準,東一腳的,西一腳的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有幾天就冒了芽了。一轉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杆,祖父就把鋤頭杆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裏是鏟,也不過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是了。也認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當做穀穗留著。
等祖父現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
“這是什麼?”
我說:
“穀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
“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我就說:
“你不信,我到屋裏拿來你看。”
我跑到屋裏拿了鳥籠上的一頭穀穗,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說:
“這不是一樣的嗎?”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過去,講給我聽,說穀子是有芒針的。狗尾草則沒有,隻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