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麼香。二裏路也怕聞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幾乎沒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的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壟上的草。我跑得很遠的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麼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並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鍾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
“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於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祖父,後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風,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樣,在我卻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沒有去處,玩沒有玩的,覺得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麼長。
三
偏偏這後園每年都要封閉一次的,秋雨之後這花園就開始凋零了,黃的黃、敗的敗,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滅了,好像有人把它們摧殘了似的。它們一齊都沒有從前那麼健康了,好像它們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樹也是落著葉子,當我和祖父偶爾在樹下坐坐,樹葉竟落在我的臉上來了。樹葉飛滿了後園。
沒有多少時候,大雪又落下來了,後園就被埋住了。
通到園去的後門,也用泥封起來了,封得很厚,整個的冬天掛著白霜。
我家住著五間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兩間,母親和父親共住兩間。祖母住的是西屋,母親住的是東屋。
是五間一排的正房,廚房在中間,一齊是玻璃窗子,青磚牆,瓦房頂。
祖母的屋子,一個是外間,一個是內間。外間裏擺著大躺箱,地長桌,太師椅。椅子上鋪著紅椅墊,躺箱上擺著朱砂瓶,長桌上列著座鍾。鍾的兩邊站著帽筒。帽筒上並不掛著帽子,而插著幾個孔雀翎。
我小的時候,就喜歡這個孔雀翎,我說它有金色的眼睛,總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一定不讓摸,祖母是有潔癖的。
還有祖母的躺箱上擺著一個座鍾,那座鍾是非常希奇的,畫著一個穿著古裝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當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裏沒有人,她就總用眼睛瞪我,我幾次的告訴過祖父,祖父說:
“那是畫的,她不會瞪人。”
我一定說她是會瞪人的,因為我看得出來,她的眼珠像是會轉。
還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盡雕著小人,盡是穿古裝衣裳的,寬衣大袖,還戴頂子,帶著翎子。滿箱子都刻著,大概有二三十個人,還有吃酒的,吃飯的,還有作揖的……
我總想要細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讓我沾邊,我還離得很遠的,她就說:
“可不許用手摸,你的手髒。”
祖母的內間裏邊,在牆上掛著一個很古怪很古怪的掛鍾,掛鍾的下邊用鐵鏈子垂著兩穗鐵包米。鐵包米比真的包米大了很多,看起來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個人。再往那掛鍾裏邊看就更希奇古怪了,有一個小人,長著藍眼珠,鍾擺一秒鍾就響一下,鍾擺一響,那眼珠就同時一轉。
那小人是黃頭,藍眼珠,跟我相差太遠,雖然祖父告訴我,說那是毛子人,但我不承認她,我看她不像什麼人。
所以我每次看這掛鍾,就半天半天的看,都看得有點呆了。我想:這毛子人就總在鍾裏邊呆著嗎?永久也不下來玩嗎?
外國人在呼蘭河的土語叫做“毛子人”。我四五歲的時候,還沒有見過一個毛子人,以為毛子人就是因為她的頭毛烘烘地卷著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