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做燒“替身”,據說把這“替身”一燒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燒“替身”的那天,團圓媳婦的婆婆為著表示虔誠,她還特意地請了幾個吹鼓手,前邊用人舉著那紮彩人,後邊跟著幾個吹鼓手,嗚哇,嗚哇地向著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況說熱鬧也很熱鬧,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雙。說淒涼也很淒涼,前邊一個紮彩人後邊三五個吹鼓手,出喪不像出喪,報廟不像報廟。
跑到大街上來看這熱鬧的人也不很多,因為天太冷了,探頭探腦地跑出來的人一看,覺得沒有什麼可看的,就關上大門回去了。
所以就孤孤單單的,淒淒涼涼在大土坑那裏把那紮彩人燒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燒著還一邊後悔,若早知道沒有什麼看熱鬧的人,那又何必給這紮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從火堆中把衣裳搶出來,但又來不及了,就眼看著讓它燒去了。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錢。於是她看著那衣裳的燒去,就像眼看著燒去了一百多吊錢。
她心裏是又悔又恨,她簡直忘了這是她的團圓媳婦燒替身,她本來打算念一套禱神告鬼的詞句。她回來的時候,走在路上才想起來。但想起來也晚了,於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的燒了個替身,靈不靈誰曉得呢!
八
後來又聽說那團圓媳婦的大辮子,睡了一夜覺就掉下來了。
就掉在枕頭旁邊,這可不知是怎麼回事。
她的婆婆說這團圓媳婦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來的辮子留著,誰來給誰看。
看那樣子一定是什麼人用剪刀給她剪下來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說不是,就說,睡了一夜覺就自己掉下來了。
於是這奇聞又遠近地傳開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願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覺得太不好。
夜裏關門關窗戶的,一邊關著於是就都說:“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一定是個小妖怪。”
我家的老廚子是個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講老胡家的團圓媳婦又怎樣怎樣了。又出了新花頭,辮子也掉了。
我說:
“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廚子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說:
“你知道什麼,那小團圓媳婦是個妖怪呀!”
我說:
“她不是妖怪,我偷著問她,她頭是怎麼掉了的,她還跟我笑呢!她說她不知道。”
祖父說:“好好的孩子快讓他們捉弄死了。”
過了些日子,老廚子又說:
“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說:“二月讓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九
還沒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嗬嗬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是一個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兒子,那個黃臉大眼睛的車老板子就來了。一見了祖父,他就雙手舉在胸前作了一個揖。
祖父問他什麼事?
他說:
“請老太爺施舍一塊地方,好把小團圓媳婦埋上……”
祖父問他:
“什麼時候死的?”
他說:
“我趕著車,天亮才到家。聽說半夜就死了。”
祖父答應了他,讓他埋在城外的地邊上。並且招呼有二伯來,讓有二伯領著他們去。
有二伯臨走的時候,老廚子也跟去了。
我說,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祖父說:
“咱們在家下壓拍子打小雀吃……”
我於是就沒有去。雖然沒有去,但心裏邊總惦著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來,等那老廚子也不回來。等他們回來,我好聽一聽那形到底怎樣?
一點多鍾,他們兩個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飯才回來的。前邊走著老廚子,後邊走著有二伯。好像兩個胖鴨子似的,走也走不動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邊的老廚子,眼珠通紅,嘴唇光,走在後邊的有二伯,麵紅耳熱,一直紅到他脖子下邊的那條大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