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小說篇(102)(1 / 1)

我就問:

“有二伯你可怕?”

他說:

“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正在下著麵條。那毛子在外邊敲,你二伯還在屋裏吃麵呢……”

我還是問他:

“你可怕?”

他說:

“怕什麼?”

我說:

“那毛子進來,他不拿馬刀殺你?”

他說:

“殺又怎麼樣!不就是一條命嗎?”

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帳來的時候,他就不這麼說了。他說:

“人是肉長的呀!人是爹娘養的呀!誰沒有五髒六腑。不怕,怎麼能不怕!也是嚇得抖抖亂顫,……眼看著那是大馬刀,一刀下來,一條命就完了。”

我一問他:

“你不是說過,你不怕嗎?”

這種時候,他就罵我:

“沒心肝的,遠的去著罷!不怕,是人還有不怕的……”

不知怎麼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他就膽小了,他自己越說越怕。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據開了。

有二伯的枕頭,裏邊裝的是蕎麥殼,每當他一掄動的時候,那枕頭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餡了,嘩嘩地往外流著蕎麥殼。

有二伯是愛護他這一套行李的,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起針來縫它們。縫縫枕頭,縫縫氈片,縫縫被子。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的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顆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顆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裏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裏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準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卷起來的。卷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哢哢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裏,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倌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裏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麼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麼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

“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

“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嗬?”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裏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隻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裏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背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趟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麼一趟白線。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長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齊到膝頭那麼長的衣裳,那衣裳是魚藍色竹布的,帶著四方大尖托領,寬衣大袖,懷前帶著大麻銅鈕子。

這衣裳本是前清的舊貨,壓在祖父的箱底裏,祖母一死了,就陸續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個朝代的人。

老廚子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