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兒子,一天天的喂著,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來越瘦。在別人的眼裏,這孩子非死不可。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覺得驚奇。
到後來大家簡直都莫名其妙了,對於馮歪嘴子的這孩子的不死,別人都起了恐懼的心理,覺得,這是可能的嗎?這是世界上應該有的嗎?
但是馮歪嘴子,一休息下來就抱著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給他烤著。那孩子剛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難看呢,因為又像笑,又像哭。其實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咧嘴。
但是馮歪嘴子卻歡喜得不得了了。
他說:
“這小東西會哄人了。”
或是:
“這小東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才會拍一拍掌,其實別人家的孩子到了七八個月,都會爬了,會坐著了,要學著說話了。馮歪嘴子的孩子都不會,隻會拍一拍掌,別的都不會。
馮歪嘴子一看見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開眼笑的。
他說:
“這孩子眼看著就大了。”
那孩子在別人的眼睛裏看來,並沒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隻見眼睛大,不見身子大,看起來好像那孩子始終也沒有長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兩個月之後,和兩個月之前,完全一樣。兩個月之前看見過那孩子,兩個月之後再看見,也絕不會使人驚訝,時間是快的,大人雖不見老,孩子卻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馮歪嘴子的孩子,絕不會給人以時間上的觀感。大人總喜歡在孩子的身上去觸到時間。但是馮歪嘴子的兒子是不能給人這個滿足的。因為兩個月前看見過他那麼大,兩個月後看見他還是那麼大,還不如去看後花園裏的黃瓜,那黃瓜三月裏下種,四月裏爬蔓,五月裏開花,五月末就吃大黃瓜。
但是馮歪嘴子卻不這樣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
尾聲
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裏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裏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隻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裏了。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香港完稿
小城三月
一
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象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裏,那裏。郊原上的草,是必須轉折了好幾個彎兒才能鑽出地麵的,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的鑽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牆腳下麵的瓦片時,找到了一片草芽了,孩子們到家裏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地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搶根菜的白色的圓石似的籽兒在地上滾著,野孩子一升一鬥地在拾著。蒲公英芽了,羊咩咩地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楊花滿天照地飛,象棉花似的。人們出門都是用手捉著,楊花掛著他了。草和牛糞都橫在道上,放散著強烈的氣味。遠遠的有用石子打船的聲音,“空空……”的大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