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進屋去抽一袋煙……我就來,就來……”
賣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裏,大風大得連呼吸都困難了。『可*樂*言*情*首*發』他在袖口裏邊招呼著:
“這是要緊的事,陳大叔……陳大叔你快下來吧……”
“什麼要緊的事?還有房蓋被大風抬走了的事要緊……”
“陳大叔,你下來,我有一句話說……”
“你要說就在那兒說吧!你總是火燒屁股似的……”
老李和陳姑媽走進屋去了。老李仍舊用袖口堵著嘴像在院子裏說話一樣。陳姑媽靠著炕沿聽著李二小子被日本人抓去啦……
“什麼!什麼!是麼!是麼!”陳姑媽的黑眼球向上翻著,要翻到眉毛裏去似的。
“我就是來告訴這事……修鐵道的抓了300多……你們那孩子……”
“為著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車罷啦!”
陳公公一聽說兒子被抓去了,當天的夜裏就非向著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風是連夜刮著,前邊是黑滾滾的,後邊是黑滾滾的;遠處是黑滾滾的,近處是黑滾滾的。分不出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分不出東南西北。陳公公打開了小錢櫃,帶了所有兒子修鐵道賺來的錢。
就是這樣黑滾滾的夜,陳公公離開了他的家,離開了他管理的瓜田,離開了他的小草房,離開了陳姑媽。他向著西南大道向著兒子的方向,他向著連他自己也辨不清的遠方跑去,他好像發瘋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襖,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著它們。他好像一隻野獸,大風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風。陳公公在前邊跑著,陳姑媽在後麵喊著:
“你回來吧!你回來吧!你沒有了兒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個人,我可怎麼活……”
大風浩浩蕩蕩的,把陳姑媽的話卷走了,好像卷著一根毛草一樣,不知卷向什麼地方去了。
陳公公倒下來了。
第一次他倒下來,是倒在一棵大樹的旁邊。他第二次倒下來,是倒在什麼也沒有存在的空空敞敞、平平坦坦的地方。
現在是第三次,人實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蓋流著血,有幾處都擦破了肉,四耳帽子跑丟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痙攣、抖擻,血液停止了。鼻子流著清冷的鼻涕,眼睛流著眼淚,兩腿轉著筋,他的小襖被樹枝撕破,褲子扯了半尺長一條大口子,塵土和風就都從這裏向裏灌,全身馬上僵冷了。他狠命的一喘氣,心窩一熱,便倒下去了。
等他再重新爬起來,他仍舊向曠野裏跑去。他凶狂地呼喊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麼。風在四周捆綁著他,風在大道上毫無倦意的吹嘯,樹在搖擺,連根拔起來,摔在路旁。地平線在混沌裏完全消融,風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一九三九年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