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流水，天未明。
清音三兩聲，飄蕩在峨嵋半山腰，與白霧同舞，引得百鳥爭鳴，群猴側耳。
“我從不知你竟懂得撫琴。”張無忌皺了皺眉頭，驚奇無比。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到峨嵋探望，連續十年，終未得見，直到今日方覓音而至，看到了隱身在白霧中的青衫女郎，素手纖纖，晶瑩如玉，輕撥慢撚著身前的枯木素琴。
曲未終，弦已斷，琴音難再續。
周芷若停手，百鳥群猴亦散，淺淺一笑：“你未曾聽我一音，未曾品我一茗，未曾穿我一衣，如何知我懂我？”人人隻道她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誰人知她擅琴，懂茶，工繡？便是撫琴，烹茶，縫衣，誰人來聽？誰人來品？誰人來穿？不過是笑談罷了。
即使曾是未婚夫妻，他終究不了解她，也沒有試圖去了解她。
張無忌臉現愧色：“芷若！”
漢水如碧，芝蘭依舊，卻人事全非。
傲立峨嵋的女子仍然清麗絕俗，但眼眸裏卻沒半分昔日的情感波動。
“你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不在蒙古草原上和趙敏雙宿雙棲，逍遙快活，年年來我峨嵋作甚？你麵目可憎，何必玷辱我峨嵋水月的超然脫俗？”青山秀色映得她臉白如雪，眼若一泓清冷之泉，似已穿透白霧看清了山下的一襲紅衣，豔美嬌媚。
是趙敏吧？張無忌上山，她在山下相候，年年如是。
不見，並非不知。
“這等罪名我豈敢擔待？”張無忌麵色困惑，半日，方言道：“我已經答應你今生今世都不和敏敏成親，這麼多年來，你還在恨我？”他和趙敏雖然雙宿雙飛，但始終有實無名。
“恨？”周芷若抱琴出霧，倩影漸漸清晰，立在張無忌跟前，“恨？張無忌，你不配！”
“芷若？”曾幾何時，溫柔斯文的她言語竟尖刻如斯？
“朱元璋稱王，群雄並起，你卻避世獨善其身，是為不忠。”
“你父母自刎，仇人逍遙，你卻不思報仇雪恨，是為不孝。”
“濠州拜堂時，天下皆知，你卻棄婚轉身離去，是為無情。”
“大戰光明頂，六派遇難，你卻傾心罪魁禍首，是為無義。”
周芷若緩緩轉身，抬頭遙望峨嵋金頂，山風乍起，吹得她嬌柔的身子搖搖晃晃，衣袂飄忽，輕靈無比，一身冰雪氣質冷冽到了極致，聲音如水激寒冰風動碎玉：“如此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人，怎值我漢家兒女再相見？”
張無忌喟歎：“你若非恨我，你何必強加罪名於我？”
日將出，雲霧漸散，霞光暈染天際，萬道金光射向大地，整座峨嵋山沐浴在佛光中，那種恢弘的瑰麗，令人歎為觀止，實在是不適合提起那麼多糾葛難解的往事。
“強加？”周芷若淡淡一笑，嘲諷張無忌的無知和自以為是。
“你獨善其身，是為趙敏，誰讓她已經與你歸隱蒙古。”
“你不肯報仇，是為趙敏，誰讓仇人乃是大都汝陽王。”
“你棄婚而去，是為趙敏，誰讓她背棄父兄甘願追隨。”
周芷若淺淺一笑：“六派圍攻光明頂，雙方死傷慘重，朝廷鷹犬趁虛而入，罪魁禍首是圓真和她，你揭穿圓真的陰謀，然而萬安寺中無數名門弟子斷指傷殘，你為何不肯向她報仇雪恨？難道我師父的死和她無關？難道殷六俠的傷和她無關？難道張真人的傷和她無關？難道六大門派就活該被盜取武功？武林中人誰不知道武功乃是立派之本？偷師之罪十惡不赦！她做的孽多不勝數，我殺她天經地義，你不肯正視此事，可見早為美色所迷。”
她抬手阻止張無忌將要說出口的話：“無非是你答應她三個條件和贈藥之恩。”張無忌臉上神色和緩了一下，知恩圖報，這是理所當然，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真是好笑，人是她害的，還要講條件贈藥，好的壞的都由她做主，真是打得好算盤！”
“俞三俠二十年的殘廢和殷六俠的重傷都白白受了！”
“張真人受傷受辱，你事後同樣不追究！”
“你與趙敏相約白頭，武當派上下自然不好尋仇，平常武林人士誰敢與你作對？”
“你想過沒有，武林六大派精妙武功流入蠻夷之手，豈不是平白讓蒙古韃子增加實力？”
“蒙古人視我們漢人如豬如狗，一條人命比不上一頭驢，說殺就殺，你有沒有想過，得了我們漢人的精妙武功，我們漢人還有何活路？”
“你隻顧和趙敏刻骨銘心的愛，哪知家國之恨？蒼生之苦？”
“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乃是事實，並非強加於你。”
張無忌本性樸實，笨嘴拙腮，一時竟難以辯駁周芷若的指責，臉上微微一紅，良久，方長歎一聲：“不論我是否不忠不孝，無情無義，時過境遷，你我終是有緣無分。”情之一字，天下誰人能解？耽誤周芷若一生，是他最慚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