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清晨的陽光是金燦燦的。
柏油馬路被金燦燦的陽光照耀得反射出柔和的光澤,一輛輛汽車的擋風玻璃也折射出刺眼的金燦燦的亮光,馬路邊的林蔭道,樹葉閃動著金燦燦的微光。
所有的車輛混亂地擠在一起。
破碎的玻璃,亮晶晶遍地的玻璃,晶晶閃閃的玻璃碎屑映出金燦燦的光輝,世界忽然間寧靜得再沒有聲音。
沒有任何聲音……
就像一場沒有聲音的夢……
一場夢……
她跪在地上。
是一場夢……
她呆呆地跪在馬路中間望著他。
是一場隻要醒來就會結束的夢……
那穿白色襯衣的男孩子靜靜躺在一片柔和的金色陽光裏。
陽光金燦燦地照在他寧靜的麵容。
清晨的風吹動襯衣那潔白的衣角,他靜靜望著她,似乎想要對她微笑,似乎想要告訴她,不要害怕,他隻是暫時有點痛,他會起來的,他沒有事,他好好的。
晨風輕輕吹來。
她呆呆地跪在他的身邊。
她不敢動他。
為什麼他的嘴唇那麼蒼白,為什麼會有鮮血從他的嘴角流淌出來,為什麼他還躺在地上不肯起來,為什麼他明明知道她已經害怕了卻還要繼續嚇她。
“翌……”
她呆呆地伸出手指,呆呆地觸到他的唇邊,溫熱的,溫熱的血,染紅她的指尖。
白襯衣被血染紅,就像一朵暈染的花,越開越大,慢慢地,血紅色的花瑰麗地開滿他的胸口。他的麵容那麼蒼白,而蒼白的雙唇靜靜彎出微笑,他對她伸出右手,手掌靜靜有些顫抖。
“……”
“求求你……不要嚇我,好不好?”她呆呆地說,“我害怕……我很害怕……”
“……”
他的聲音輕如耳語。
她哭了:“求求你……我很害怕……”
鮮血為什麼要一直流,一直流血會死掉的是不是?她把手放在他流血的胸口,可是血從手指縫隙間湧出,拚命把手指並緊,但鮮血又順著手掌的邊緣流出。她哭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不能用力壓他的傷口對不對,那樣他會很痛。
她開始喊。
她狂亂地拚命地開始喊。
他凝望著她,眼底有痛苦和不舍,但唇邊柔和的笑容卻盡力將它們掩飾,鮮血漸漸染紅雪白的襯衣。
吃力地——
握起她被鮮血染紅的手,他的聲音輕得就像樹葉細細的沙沙聲。
“……”
她聽不到。
她跪在地上拚命地喊。
黑壓壓的人群,刺目眩暈的陽光,失控地,突然象噩夢般怎樣拚命也無法醒來,她痛哭著狂亂地喊,耳邊呼呼的風聲,白花花刺骨的陽光,她象瀕死的動物一樣顫抖著大喊。
血,象河水一樣靜靜地流。
血紅的柏油地麵。
就像她的喊叫一樣血紅而絕望……
風輕輕地吹。
她忽然不喊了,眼神變得空洞,雙膝跪在地麵,呆呆地望著血泊中寧靜安詳的他。他望著她,淌血的唇角彎出柔和的微笑,好像他一點也不痛,隻是有點累,隻是有話想要跟她說。
“……”
吃力地,他握緊她的手。
她屏息去聽。
“……”
她聽到了。
“……喜歡你……”
她怔怔地流淚,淚水靜靜滑下麵頰:
“翌,我也喜歡你。”
他也聽到了。
所以他唇邊染上柔和的微笑,那笑容柔和得就如同從樹蔭靜靜灑落的陽光。
清晨有微微的風。
風輕輕地細細地吹來。
陽光燦爛。
樹葉灑落光芒,明亮得有些刺眼。
黑壓壓的人群中。
短頭發的女孩子俯下身,輕輕抱住他。她跪在柏油地麵上,輕輕抱住血泊中的男孩子,她輕輕撫摸他的麵頰,喃喃地,四周黑壓壓驚慌的人們全都沒有聽清她在說些什麼。
男孩子的胸口輕輕顫抖。
躺在她的懷裏,他開始輕咳,鮮血中帶著泡沫湧出唇角。他嘴唇輕輕地顫動著,卻聽不見聲音。
她更低地俯下身。
終於,聽到他仍在輕輕地一遍一遍地說:
“……小米……”
她俯身抱緊他。
星芒般的淚水滴落在他蒼白的嘴唇。
輕輕地。
他在她懷裏輕輕地閉上眼睛,聲音很輕很輕——
那一天。
風很安靜,陽光很安靜,柏油馬路兩邊的樹木很安靜,紅綠燈很安靜,黑白條紋的斑馬線很安靜,一切都那麼那麼安靜,安靜得就像他輕輕的聲音。
“……喜歡你……小米……”
陽光如水晶般透明。
鮮血,在柏油地麵靜靜靜靜地漫延……
恍如寧靜的天使,男孩子睡在女孩子的懷裏,陽光仿佛給他周身暈染上了金燦燦的光環。
遠處隱隱傳來救護車的鳴笛。
女孩子輕輕將他抱得更緊些,風吹亂她細細絨絨的短發,白色的裙角浸滿地上流淌的鮮血……
世界安靜得……
從此沒有了聲音……
……
…………
高高的石階上。
陽光燦爛刺眼得跟那天一模一樣。
也是綠綠的樹葉。
樹葉也在輕輕地沙沙地響。
晶瑩的果凍,夢幻的果凍,陽光下燦爛耀眼的果凍,滿世界到處都是亮晶晶飛舞著的果凍,美麗七彩的氣球,美麗七彩的果凍。
世界令人頭暈地旋轉。
台階上的女孩子蒼白得就如她身上的白色裙子。
金燦燦的黃桃果凍。
死死握緊在她的掌心。
聽不到尹堂曜驚痛的呼喊,聽不到廣場上的喧鬧,整個世界寧靜地沒有一絲絲的聲音,寧靜得仿佛在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裏……
******
滴答。
滴答。
窗外飄起了雨。
秋日的雨帶著寧靜的味道,滴答,滴答,雨滴順著屋簷打落在綠油油的樹葉上,滴答,滴答,雨滴又從樹葉滾落進泥土裏。
醫務室。
小米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麵容蒼白,嘴唇薄薄得沒有一絲血色,細細的睫毛在昏迷中也不時輕輕顫抖,吊瓶裏的液體靜靜流進她的右手腕,手腕處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尹堂曜趴在病床邊。
他雙手握住她的左手,背脊孤獨地聳起,屋裏有些陰暗,斜斜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她左手的掌心還握著那隻黃桃果凍。
纖弱的手指緊緊握著它,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她掌心拿開。於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讓她可以不用那麼吃力,在昏睡的時候不再顫栗地發出動物哀鳴般的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抽動。
幾乎同時——
他屏息抬頭望向她!
睫毛顫了顫,慢慢地,她睜開眼睛,眼睛裏一片茫然和空洞,像是對發生的一切都渾然不知。
“小米!”
他低聲喊她,用力握緊她的手指。
她****,痛楚地皺眉,身子象小動物般瑟縮,手指想從他掌心抽躲出來。
尹堂曜連忙放開她:“我弄疼你了嗎?”
她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隻是怔怔地望著醫務室的天花板,怔怔地仿佛在想著什麼,然後,她怔怔地舉起左手,望著掌心的那個果凍發呆。
果凍在昏暗的屋裏依舊金燦燦地晶瑩剔透。
半晌。
她望著掌心的果凍,輕輕微笑:
“你知道嗎?”
“什麼?”
“……果凍很好吃。”
她輕輕露出小女孩一樣純真的笑容。
尹堂曜怔住。
望著金燦燦的黃桃果凍,她純真的笑容宛如天使:“……無論什麼口味的果凍我都喜歡吃,真的很好吃呢。一直希望將來有一天,可以不用吃飯,天天都吃果凍,有很多很多的果凍能夠讓我盡情地吃……黃桃果凍是所有果凍裏最好吃的一種,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它了……”
蒼白的手指從果凍杯外輕輕碰觸裏麵的黃桃。
她忽然靜靜歎口氣。
手輕輕地鬆開,果凍杯輕快地跌落病床上,又從病床跌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地,輕快地,一路滾落到房間的角落。
她輕輕側轉頭,眼神古怪地瞅著他,說:
“可是,我現在不喜歡果凍了。”
尹堂曜喉嚨收緊。
“……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說不出話。
“我啊……”她的眼神仿佛透過他一直看到遙遠的遠方,夢囈般地說“……我用果凍害死了一個人呢……”
“小米!”
他低喊,想要打斷她。
“我害死了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小米的聲音靜得就象窗外敲打樹葉的雨滴,“……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嗎?……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他了……可是,我因為一個果凍……害死了他……”
“夠了!”
尹堂曜霍然起身,背脊僵硬地挺直。
她的聲音很靜很靜:
“你不知道啊……我有多後悔……他已經來到了這裏,也許很快,他就會發現他的爸爸和哥哥其實都還活著……他其實馬上就會變得很幸福了啊……他已經被保送上了研究生……他比所有的天使都要完美優秀……可是,我用一個果凍害死了他……”
她眼中沒有淚,隻有一大片的空洞和茫然:
“為什麼……我會喜歡吃果凍呢……我不喜歡吃了……真的不喜歡吃了啊……可是……為什麼就算我不喜歡吃了……他也回不來了呢……”
“不要再說了!”
尹堂曜喉嚨裏一陣灼燙一陣冰涼,他閉上眼睛,身子孤獨而僵冷。
細細的雨。
為什麼剛才還是陽光燦爛,如今卻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透明的雨,透明的樹葉,風也是透明的,空氣中有透明的清香。
病床上。
小米的嘴唇薄得透明,她靜靜躺在枕頭上,目光裏仿佛沒有了靈魂,空洞地望著醫務室的天花板,呼吸也輕輕的,隻有手指微微的抽動才證明她還活著。
尹堂曜僵硬地站在她的病床邊。
他想要抱住她。
可是陣陣冰冷的寒意凍僵了他的血液。
然後,他忽然很想要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搖晃她!將她所有關於別人的記憶全都搖碎全都搖得一點也不剩,讓她的記憶裏隻有他!隻有他!再沒有別人!
可是……
她象紙娃娃一樣靜悄悄地躺在那裏,好像隻要有風吹過去的力量,她就會破碎掉,完完全全地破碎掉。
“你——在為他傷心嗎?”
喉嚨裏緊繃出來的竟然是這句話。
尹堂曜啞然失笑。
嗬,他原本想說的是,他不會再去在意她的過去,是他錯了,是他不該象小孩子一樣任性,不該自不量力地想知道所有跟她有關的事情。可是,說出來的竟然是這麼可笑的一句話。
小米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你……”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頓了頓,聲音又恢複冰冷,好像剛才隻是錯覺,“很愛他嗎?”
她沒有回答。
她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隻是,慢慢地,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浸濕在雪白的枕頭上,印下潮濕的痕跡。
“既然這麼愛他,為什麼不去死?”尹堂曜抿緊嘴唇,“愛他愛得那麼深,那你應該跟他一起死才對。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去死?”
她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