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去,那個畫辰州符的大夫就來了。這位大夫情形和西醫中醫以及按摩醫生都不同。他穿了一件舊而又小的藍布袍子,外罩一件四四方方的大袖馬褂。頭上戴了一頂板油瓜皮小帽,配上那一張雷公臉,實在形容不出他是何性格。聽差引他到金銓臥室外時,他已經覺得這裏麵的富貴氣象真可嚇人,轉過許多走廊與院落,隻覺頭暈目眩。這時,見屋裏屋外這些人,而又恰是鴉雀無聲,不由得不肅然起敬。早是兩隻大袖按了大腿,一步一步,比著尺寸向前走去。到了外邊屋子裏,鶴蓀出來接見,聽差告訴他,這是二爺。他一聽二爺兩個字,便齊了兩隻袖子,向鶴蓀深深地作了三個揖。一揖下去,可以打到鞋尖,一揖提上來,恰是比齊了額頂。隻看那情形,可以知道他十二分恭敬。這個樣子很用不著去敷衍他的了,就很隨便地向他點了一點頭。燕西、鵬振在一處看著,也是十分不順眼,這是天橋蘆席棚內說相聲帶賣藥的角色,怎麼也找來了?隻是金太太有了新主張,隻要是能治病,管他什麼人,用什麼辦法來治,她都一律歡迎,那末,也隻好讓他試試再說。天下事本難預料,也許就是他這種人能治好。本來中西醫以及按摩大夫都束手無策,也不能就眼看著不治。這個畫辰州符的,倒不象旁人,他的膽子很大,和鶴蓀作了一揖以後,便拱拱手問道:“但不知道總理在哪裏安寢?”鶴蓀向屋裏一指道:“就是那裏。”這畫符的聽說,先向屋子裏看了一看,然後又在屋外周圍上下看了一看,點了一點頭,似乎有什麼所得的樣子。然後又向鶴蓀道:“二爺,請你升一步,引著我進去看看總理。”這時,屋子裏隻有金太太和道之夫婦,大家都在外麵屋子裏候著。畫符的醫生,進去之後,先作了一陣揖,然後走到床麵前,離床還有二尺路,便不敢再向前一步了,隻是伸了腰,向前看了一看金銓的顏色。再倒退一步,向鶴蓀輕輕地道:“我不敢說有把握,讓我給總理治著試試看。請二爺分付貴管家,給預備一張黃紙,一碗白水,一支朱筆,再賜一副香燭,我就可以動手。”說著,又向鶴蓀笑著將手拱了兩拱。這樣一來,一家人便轉得一線希望,大家以為他能治,金銓未必到了絕境了。聽差們連忙就照著他的話,將香燭朱筆白水,一齊預備了來。那醫生分付聽差,將香燭在院子裏牆根下燃燒了,他然後手上托了那碗清水,在香頭上熏了一熏。碗是在左手托著的,右手掐了訣,就手對著水碗,遙遙地在空中連畫了幾遍,連圈了幾圈。做了一套手腳之後,喝了一口飽水,回過頭來,呼地一聲,就向金銓的臥室窗子外一噴。噴過之後,便拿了朱筆黃紙,在院子走廊下的電燈光裏,伏在一個茶幾上畫了三道符。鶴蓀背了兩手,在遠遠地看著,心裏不住地揣想,象這種行為,照著道教中說,這是動天兵天將的勾當了,是如何尊嚴的事,不料他就含含糊糊地在廊子下鬧將起來,看來是未必有何效驗吧?他正這樣想著,那醫生拿了這三道符,就向著天打了三個拱,然後在燭頭上將符焚化了。昂著頭向了天,兩片嘴唇一陣亂動,恍惚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左手五指伸開,向天空一把抓下來,捏了一個訣。右手拿了一支朱筆,高抬過頂,好像得著了什麼東西似的,連忙掉轉身子,向屋子裏跑了進來。走到床麵前,距離著金銓約摸也有二尺路之遠,挺著身子立定,閉了雙眼,隻管出神。鶴蓀兄弟,都靜靜地跟隨在身後,燕西看了這樣子,倒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傳染了中風?那畫符醫生嘴唇又亂動了一陣,然後兩眼一睜,渾身一使勁,將筆對準了金銓的頭,遙遙地就畫上了三個大圈圈。左手的訣一伸,再向空中一抓,這右手的筆,就如通了電流一樣,隻管上下左右,一陣飛舞,畫了一個不停。這一陣大畫之下,又把左手作佛手式的中指伸直向上,其餘四指,全在下麵盤繞起來。鶴蓀見他忙個不了,不敢從中插言,隻管遙遙地看著他。這時,鳳舉溜開了那三位西醫,特地到屋子裏來,看看他是怎麼醫治的法子。進來之時,便見金銓的麵色有點不佳。那醫生越畫得凶,金銓的麵色越不好看。鳳舉忍耐不住了,走上前,正待和醫生說一句話,那醫生就象是如有所得,立刻向金銓作抓東西之勢,抓了三大把,掉轉身去,就向屋子外跑,然後又作拋東西之勢,對牆頭上拋了三下,將朱筆一丟,喝了一聲道:“去!”去字剛完,鳳舉接著在屋子裏大嚷起來。原來他這種手腳,鳳舉卻不曾看,隻是在屋子裏細察父親的病,伸手一摸金銓兩手,已是冰冷。又一提鼻息,好像一點呼吸沒有,不由得嚷了一聲不好了。接上道:“快請前麵三位大夫來瞧瞧罷。”那畫符的醫生本來還想做幾套手腳,以表示他的努力,現在一聽鳳舉大嚷,知道事已危急,趁著大家忙亂,找了一個聽差引路,就溜走了。這裏鶴蓀兄弟向屋子裏一擁,把床圍住,隻見金銓麵如白紙,眼睛睜著望了眾人,金太太從人叢擠了過來,握住金銓的手道:“子衡,你不能就這樣去呀!你有多少大事沒辦呢!我們幾十年的夫妻,你忍心一句話也不給我留下嗎?你你……”金太太說到這裏,萬分忍不住了,眼淚向下流著,就放聲哭了起來。二姨太在外麵屋子裏逡巡了幾個鍾頭,可憐要上前,又怕自己不能忍耐,會哭出來,要不上前,究竟不知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