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同著白玉花在屋子裏談心,白蓮花不知有什麼事,走開了去,去了許久,也就來了。三個人說笑了一陣,就一同坐汽車出去。他們首先所到的一個地方,就是烏斯洋行。因為李氏姊妹知道這洋行裏值錢的外國貨不少,而且燕西對這個洋行,又是十分熟悉的,因此拉著他同來,要參觀參觀。燕西到這種地方來,決計是不能小氣的,所以不得不先跑回家去,拿了一筆現款,放在身上。到這種洋行裏來,就是帶了一萬二萬,也未必花不了。燕西不過是預備五百塊錢,已經少而又少了。當時到了烏斯洋行裏,白蓮花看那玻璃格子,有幾個綿絨盒子,托著金燦燦的鑽石戒指,就伏在玻璃上向裏麵看著。這裏的夥計,知道金家人買東西,是不大怕貴的,就對白蓮花笑道:“小姐,拿出來看看吧?東西真好,價錢也極是便宜。”他說著話,已經就把幾隻盒子拿出來,一齊放在旁邊桌上,請他們坐下來細看。燕西一想,不必問價錢了,反正五百塊錢,一齊拿了出來,也不會夠買一隻的。便笑道:“不必看了,比我自己那兩隻小得多。”店夥笑道:“要好的還有。”燕西連搖手道:“你不必當大買賣作,我們不過是來參觀參觀,買一點小東西的。”白蓮花聽了這話,就不便再問什麼價錢,可是手上拿著那戒指,可有些舍不得放下去呢。燕西已經交代明白了,她就不能再去幹涉。他既不看鑽石,自己隻管漫不經心地走了開去,到別的玻璃格子外,去看一些普通的玩意。白蓮花知道大東西是不成,也隻好拉著白玉花,一同走了過去,隨著在燕西身後麵看。燕西提了幾樣花圍巾香水鏡匣之類,放在外麵,故意說著不錯,讓她們去買。她姊妹倆雖然買不到珍寶,反正這些好東西,也都用不著拿錢去買的,多要一樣是一樣,因之稍微合意的,都買下來了。共總算一算,竟也三百多塊。白玉花究竟還不曾深受社會陶熔的,一想,買零碎東西就買了這些錢,人家也就相待不錯,良心上不能再要人家花錢了。要不然,第二回也許不肯再同著上街哩。因對著白蓮花再望了一望,見燕西正走到店堂裏去,就低低說著行了二個字。白蓮花也是眼皮一撩,頭微擺著笑了。那意思說,這便不值得注意。於是她一人又增加著買了幾樣東西。大一個紙包,小一個紙盒。店夥做了好幾捧,送到汽車上去。於是燕西再同上汽車,帶著姊妹倆,到館子裏吃了一餐晚飯。晚飯以後,複又把他們送回家去。一天之間,這一輛汽車,向白蓮花家跑了四五趟。汽車夫也不知何以如此忙?這一次車子在她家門首,卻停了好久,結果是十一點鍾的時候,燕西、白蓮花、白玉花一齊到大門口。白玉花對燕西低聲笑道:“有我姐姐陪著,也就行了,他們不讓我去看跳舞,我也沒法子。”燕西無精打采,低著聲音道:“那是你不賞光,我也沒有法子。”白玉花道:“你問我姐姐,我自己沒有說要去嗎?我媽說我比不得姐姐,夜裏不讓出門。”燕西笑道:“好罷,過天見罷。”說著,他就和白蓮花同坐上汽車去。汽車開到飯店門口,燕西說是不用等,讓車夫開了空車回去了。
清秋對於燕西的行動,本來抱著放任主義,現在產後,自己在屋子裏靜養,更不管燕西的事。這天晚上,金太太到清秋屋子裏來,要看小孩子。在燈下抱了一會子,而且決定了名字,叫小和,順著小同的名字,一路下來。而且這和字,同著秋字的半邊,也說是一半象母親哩。金太太以為這名字還有點意思,清秋一定有什麼議論的。一看清秋斜躺在床上,雙眉緊鎖。金太太握了她一隻手道:“你怎麼回事?身上有病嗎?”清秋道:“並沒有什麼病,隻是心裏有點煩悶。”金太太道:“這兩天熬了一點參水喝嗎?”清秋道:“就隻喝過一回,以後沒有喝過了。”金太太道:“我叫燕西別把東西糟踏了,並不是說就擺在那裏不動。”就分付李媽就泡上一點。李媽說:“那是七爺收的,不知道放在哪裏?”金太太道:“你到書房裏去問他,叫他自己進來拿,我還有話要問他呢。”李媽去了一會,走進來說:“七爺不在家。”金太太一看壁上掛的鍾,已經十二點多鍾了,便歎了一口氣道:“這個東西,也是至死不悟。事到如今,他們還要昏天黑地地鬧下去,如何得了?”清秋本也不想揭破燕西的行為,現在既是金太太知道了,她就用不著代守秘密,默然地坐著。金太太問道:“他這一程子,常在外麵整夜地鬧嗎?”清秋道:“在鬧喪事的那幾天,他是在家裏的。除此以外,他整夜不歸,那是常事。而且他這種行動,還是不許人過問。誰要問問他的事,他會生氣的。”金太太將孩子交給了清秋,坐在床邊,默然了許久,突然又問道:“據你這樣子看來,他分得的那些錢,大概用了不少吧?”清秋道:“誰知道呢,鑰匙在他身上,隻見他開箱子拿錢,可不許人家問他拿錢作什麼。拿了多少,更是不得而知的了。”金太太歎了一口氣道:“我拿錢在手裏不分開來呢,我受不了那種冷氣。分出來了呢,又眼睜睜地望著這幾個人像流水似的花了去。這叫我也不知道要怎樣是好?”清秋道:“其實他的行動,我也不敢問,不過現在既然有了孩子,這孩子讀書的錢,總得預備一點。若是象他這樣,……”清秋越說越聲音小,說到後來,無話可說了,也是歎了一口氣。金太太到了這時,也是無詞可措,坐了一會子,自回屋子裏去。
一到屋子裏,便叫陳二姐去看看七爺在家沒有?若是不在家,就把門房叫了來。陳二姐去了一會子,卻是把門房叫了來了。金太太叫著門房當麵,就將鳳舉兄弟最近進出的時間,仔細盤問了一遍。這弟兄四個,是燕西跑得最厲害,鶴蓀次之,鵬振又次之,鳳舉卻是不大出去,出去也是有事。金太太聽了這種報告,氣憤已極。便追問燕西出去,向在一些什麼地方?門房對於這個問題卻不肯怎樣答複,因笑道:“你想,七爺要到哪裏去,還會在門房留下一句話嗎?”金太太料著門房是不肯說的,就也不再追問,隻分付門房,燕西回來了,不必告訴他就是了。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首先一件事,便是派人問燕西回來了沒有?到了十點鍾了,還是沒有回來。金太太實在忍耐不住,就坐在外麵書房裏等著。到了十一點多鍾的時候,燕西才高高興興回來了。肋下正夾著一個紙包,向桌上一放。一回轉頭來,才看見自己母親,斜靠在沙發上坐了。金太太且不說什麼,首先站起來,就把那個紙包搶在手上。燕西笑道:“那沒有什麼,不過是兩張戲子的照相片。”說著,便也要伸手來奪。金太太正著臉色道:“我要檢查檢查你的東西,你還不許我看嗎?”燕西看見母親臉上白中透紫,一臉的怒色,就不敢多說什麼。金太太解開那紙包一看,見是兩張四寸女子半身像片,燕西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個女子攜了他的手,站在一邊,一個卻伏在椅子背上,三人幾乎擠在一堆了。燕西說這是戲子,金太太看著,想起來了,其中有一個叫白蓮花,是在自己家裏演過堂會的。由這張相片上,想到燕西不曾回來,可以明白許多了。於是拿著相片向桌上一拋,板了臉道:“就是這兩個人鬧得你喪魂失魄?”燕西真不料母親今天突然會有這種舉動,照形勢上看起來,一定是清秋不滿意自己拿錢,昨天對母親說了。她難道也要學大嫂他們一樣,來壓迫丈夫不成?我不是那種男子,決不能夠讓婦人來管著的。他心裏隻管如此想了,表麵上是不作聲,似乎對於金太太是敬謹受教了。金太太道:“你以為現在還是國務總理的大少爺,有無窮盡的財源,可以供你胡花?你不想你箱子裏那些錢,大概再過兩三個月,也就完了。完了以後,我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弄錢來花?本來你花你分去的錢,我管不著你,但是你究竟是我的兒子,你若鬧得不可收拾了,將來也是我的過錯,人家也會說我的,所以我不能不說一聲。”燕西道:“就是照兩張像,這也很有限的錢,何至於就鬧到那樣不可收拾?”金太太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呢。人家大姑娘陪著你玩,陪著你照像,她為的是什麼?能夠白陪你開心嗎?我今天警告你,你少花天酒地地鬧,若是再鬧下去,我就憑著幾位長親,把你的錢封存起來,留著你出世的兒子將來讀書。”燕西聽了這話,更猜著是清秋的主意,於是也不敢作聲,靜坐在一邊,一手撐了椅靠,一手托著頭,一隻腳亂點了地板作響,等著金太太一人去責罵。等金太太罵得氣平了,才道:“我也覺得有些不對,從今天起,我不出門了,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一個人到書房裏來監督著我。”金太太臉一偏道:“我不用監督,我就照我的法子辦,不信,你試試瞧。”說畢,歎了一口氣,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