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天晚上,冷太太那方麵,依然不曾有人來探問消息。金太太心裏倒納著悶,難道這位親母,對她姑娘倒是如此不注意?莫非這裏頭別有作用?但是以作用而言,也不過是在法庭起訴。然而看這位親母,又不是那種人物,倒真的有些猜不透,金太太一人悶想了一會子。到了晚上,究竟放心不下,便把燕西叫了進來,將自己的意思,告訴了他。燕西道:“他們家裏幾個人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不會有什麼意外,隻是拿不出主意來罷了。我已經托了謝玉樹,明朝到冷家去走一趟,看看他們有什麼意思沒有?好在我已經照媽的話實行,在好幾家報紙上登啟事了。稿子是小謝擬的,說得很懇切。那末,明天拿了這張報到冷家去,說話也更好說一點。”金太太道:“留了底子沒有?先給我看看。”燕西道:“留了的,我原打算先送給你來看呢。”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稿紙,交給金太太。接過來看時,是一張玉版箋,上麵寫著行書帶草的幾行小字,覺得清秀靈活極了。金太太道:“這就是那個姓謝的親筆字嗎?現在學新文學的人,寫出好字來的,倒是很少。有些人簡直不用毛筆,全是用鋼筆寫字呢。”說著,看那啟事道:

二鬆軒主人鑒:君抱幼子不辭而別,大難之餘,倍增悲痛。某反躬自問,數月以來,對君雖有不德,而出入參商,君亦有所不諒。去留死生大計,苟意已決,非他人所可阻遏。君果以某為不足伍,欲另覓生機,從容商議,以瞻其成可矣。若以一走了之,於事既無可結束,徒增兩家堂上之憂,非計之得也。君從茲與某絕,不願晤乎?果爾,某亦不必相強,請於書麵提出意見,以示標準,某自當於力可致處,盡量照辦。夫葉落不起,水覆難收,事已至此,豈能強求,君殊不必有所顧慮也。紙短情長,不盡欲言,諒之察之!知白

金太太念了兩遍,笑道:“咬文嚼字,未免有點酸氣。”燕西道:“文字雖然酸一點,我的意思,倒都已包括盡了。我看他起草的時候,倒有點費勁。”金太太道:“這不去管他了,這二鬆軒主人,就是清秋的別號嗎?”燕西道:“她以前寫東西鬧著玩,喜歡署這個下款,隻要她見著報,一看就明白的。”金太太道:“咳!啟事隻管登,我看也是白費力,盡盡人事而已。姓謝的既答應了明天到冷家去,你請他過來,我有幾句話當麵囑托他一番。”燕西道:“他怕見生人的,有什麼話我代說得了。”金太太道:“我還是見不得你的朋友,還是怎麼著?你為什麼不讓他進來和我說話?”燕西道:“你沒有聽清楚我說嗎?他是見生人說不出話來的。”金太太道:“你更是胡說了。既是他見生人說不出話來,為什麼你倒推他去代表呢?”燕西道:“這也不懂什麼原因,他對於我們家裏少奶奶小姐,都格外不好意思相見,我想也許是那回當儐相讓人看怕了吧?”金太太道:“這話不通,你把他請進來。”燕西見母親一定要見,隻得到書房裏去對謝玉樹說了。謝玉樹臉一紅道:“這又是你和我惹下來的麻煩。我還是去見不去見呢?”燕西道:“你若不去,連我都要受申斥的,說我不會傳話呢。”謝玉樹聽了這話,麵子上雖然很是害羞,可是心裏想著,果然金太太要見我作什麼,這倒不能不持重一點,免得人家說我不鄭重。於是站了起來,整了一整西服領子,又摸摸領帶,最後,還扯了一扯衣擺。燕西笑道:“你這樣鄭而重之的,倒象是戲台上唱戲,小官要見大官一般。”謝玉樹道:“老伯母特意來叫我去,我怎好不整齊衣冠?寧可費事一點,也不要失儀呀。”他口裏如此說著,對了壁上懸的鏡子,又照了一照,他分明是整齊形態的決心,雖然是有人在一旁議論,卻也是不顧的呢。燕西看他如此,心裏也就明白一點,於是不再去說破他。引著他到金太太這院子裏來,自搶上前一步,替他掀著簾子,同時笑著點點頭,意思是告訴他隻管進去。謝玉樹聽了這話,連忙伸著手向頭上一舉,打算把帽子取了下來,不料是自己過於小心了,原來頭上並沒有戴帽子,自己倒不由得好笑起來。然而第一個感覺如此,第二個感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錯誤,趕快忍住了笑,一低頭走了進來。剛一抬頭,便見金太太含著笑容,由一個內室走了出來。謝玉樹遠遠地立定了腳,便向前行了個鞠躬禮,然後才慢慢地移步上前。當他這樣向前走路時,臉上不免有點紅色,然而他自己也曾感覺到,竭力地鎮靜著,不讓紅色暈上臉來。金太太早已知道他是善於害羞的人,不必讓他難為情,先就向他道:“請坐請坐,謝先生和燕西是多年的老同學,到這裏來了,也象家裏一樣,請不必客氣。”謝玉樹點著頭,連說:“不客氣,不客氣。”這個大屋子裏,算是金太太招待內客的,桌椅很多。燕西怕他不知道向哪裏坐下去才好,便伸著兩手,帶攔帶推,把他引到金太太向來喜歡坐下的椅子邊坐下。謝玉樹一看這屋子裏,有湘妃竹的桌椅,有紅木大理石的桌椅,有細藤的桌椅,四處羅列,並不帶一點洋氣。綠紗窗配著綠色的細竹簾子。映著這屋子裏自然有一種古雅之氣。雖然是這種天氣,屋子裏自然涼風習習的。他心裏想著,不說別的什麼,隻看這一點布置,這位太太就不是平常人的胸襟。金太太在他對麵一張藤椅上坐下,對他更是二十四分的注意。燕西總也怕謝玉樹回答不出話來,隻得為他先容,因道:“我托你到冷家去的事,已經和家母說了,家母很同意。”金太太道:“謝先生為我們家的事,老遠跑了來,又要耽誤了功課。”謝玉樹笑道:“伯母太客氣,小侄也不是那用功的學生,這樣進城一趟,哪裏就算耽誤?”金太太道:“不必那樣說,你看我們老七,不是和謝先生同學同班嗎?謝先生在大學好幾年了,他的成績又在哪裏呢?”謝玉樹道:“這因為燕西打算出洋去,所以耽誤了。”金太太一看燕西臉上,有些難為情的樣子,究是自己的兒子,也不便讓他十分難堪。於是轉過一個話鋒,就問謝玉樹道:“謝先生還有幾年畢業哩?”謝玉樹道:“早哩!還有三年半。”金太太道:“好在年輕,那也不要緊。”謝玉樹微微皺了眉道:“隻是在經濟一方麵,支持不過去。”說著話時,偷眼看看金太太的臉色,看她對於人的貧寒,是不是表示同情?金太太點了點頭,又歎一口氣道:“天下事都是這樣。有錢讀書的人,書偏是讀不出來。這極肯讀書的,經濟上又維持不了。府上現在還有什麼人呢?”謝玉樹道:“就是家母在堂。還有一位家兄,在省城中學校裏當教員,除了養家而外,還要幫助小侄,簡直周旋不過來了。”金太太點頭哦了一聲道:“令兄貴庚是?”謝玉樹道:“三十歲了。小侄倒隻有十九歲,兄弟的年齡,相差得是很遠的了。”金太太道:“令兄有了家眷了嗎?”謝玉樹躊躇道:“家寒……”金太太已經知道了他的用意,便笑道:“這很不算什麼,哪一個富貴人家,能榮華一輩子?哪一個清寒人家,又會窮苦一輩子?天下的事,還不是在於人為嗎?”謝玉樹道:“不過象愚兄弟,才學疏淺,年事又輕,恐怕救不了自己的窮。但是小侄自己也很明白,決不能自暴自棄的。”金太太聽他於說窮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