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二人果然未曾進城,到了次日下午,方始回家。梅麗進門之後,先問大爺七爺在不在家?聽說鳳舉在家,一直就向鳳舉屋子裏來。鳳舉先搶著問道:“老太太怎麼樣?還有幾天就回來了嗎?”梅麗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給鳳舉道:“這是媽寫給你的,家事都分付在上麵了。”鳳舉正是急於要知道一切家事的,趕快就把信抽出來看,那上麵是:鳳舉兒知悉:予不忍見家庭荒落之狀,遷居西山,聊以解憂。又恐兒等不解予意,加以挽留,故事前不告以的確時期,並無他意,兒等放心可也。家事尚未完全料理清楚,分別告兒於下:一,兒夫婦既已覓妥房屋,仍按期遷居。二,敏之、潤之下星期往哈爾濱,由西比利亞赴歐,燕西願去,可以聽之。其京中一切帳目,可代為料理。三,二姨太願隨我山居,亦佳。梅麗可暫住劉婿處,因其上學便利也。每星期六,可來山小住。四,家中傭人,一概遣散。兒等願用何人,可自擇。五,烏衣巷大屋,隻留粗笨東西,一律封存屋中,將來再行處置。如有人願代守屋,由後門進出。其餘小事,兒自斟酌之。予在山上,將靜養,無事不必來擾我,即兒等之孝心也。
母字
鳳舉看完了,歎一口氣道:“這倒處置得幹淨。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許多,隻好照著老人家的意思去辦。隻是梅麗有這些兄嫂,何必還寄居到親戚家去?”道之在一邊就插嘴道:“姐姐家裏和哥哥家裏又有什麼分別呢?”佩芳不知那信上說些什麼,不便接過去看,也不便問,隻是向著鳳舉發愣。鳳舉就把信遞到她手裏道:“你也拿去瞧瞧,這件事還叫我說些什麼?”佩芳將信接到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歎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那也就隻好照著老太太的話去辦了,此外還有什麼法子呢?”這時,敏之、潤之、燕西以及二姨太,都到了鳳舉屋子裏來,大家坐下,立刻開了個家庭小會議。他們兄妹行的事,都沒有什麼問題了,隻是讓這位二姨太,跟著老太太住到西山去,也是一件不堪的事情。全家人向來因為她老實,雖是庶母,卻不曾賤視過她。如今到了偌大歲數,還讓她跟著老太太,作個旁邊人,她就不能獨立嗎?倒是佩芳想到了此層,便笑道:“我想二姨媽不象母親,在山上悶住了,可以借書本兒消遣。大家都組織小家庭,二姨媽為什麼就不能呢?何況八妹又要在城裏念書的。”二姨太道:“我的少奶奶,你叫我去和誰組織小家庭呢?我這大年紀了,又無用,和誰也說不攏來。倒不如跟著太太,老姐妹倆,還有個談的。我壓根兒就沒有怎樣逍遙快樂過,也沒有什麼舍不得這花花世界的。我反正是多餘的人,我不去陪著太太,該誰去陪著呢?”佩芳起了身子,向著二姨太太笑道:“你把話聽擰了。”梅麗就亂搖著手道:“大嫂,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她老人家有好話,不能好說。”二姨太紅著臉,正待辯兩句,鳳舉站在許多人中間,向大家拱拱手道:“什麼話不必說了,恭敬不如從命,從今天起,咱們就照著老太太的話去辦。”燕西站在一邊,早是呆了半天,這時等大家都不說話了,才淡淡地笑了一聲道:“這倒也散得幹淨!”梅麗瞪了眼睛道:“虧你還笑得出來呢?”燕西道:“不笑怎麼著?見人就哭,也哭不出一點辦法來呀。”鳳舉皺了眉道:“現在什麼時候?還有工夫說閑是非呢。現在是最後五分鍾了,你也別閑著,幫著我點點家裏東西,由今天起就動手。”燕西因為和秀珠生著氣,絕對是不去白家的了,白蓮花那方麵,也是耗費得可觀,自己也怕去得,所以差不多是終日在家。既是鳳舉要他在家檢點東西,就很慷慨地答應了。事已至此,大家也無須乎再討論,隻是照著金太太信上的話去辦。
平常金家有一點事,秀珠就得了消息,現時玉芬自己要忙著自己的事,不象以前的閑身子和她不時通電話,因之金家鬧到快大了結了,她還不知道。總拗著那一股子勁,非燕西向她陪著不是不行。及至三天之久,燕西人也不來,電話也不來,她知道這事再鬧下去,非決裂不可。象燕西這樣的男子,朋友當中未嚐找不著第二個,隻是在許多人麵前表示過,自己已把燕西奪回來了,如燕西依然不來相就,這分明是自己能力不夠,於麵子上很是不好看。隻得先打一個電話到玉芬的新居,打算套了她的口氣。玉芬因為得著金太太由西山帶回書信來的消息,也由新居趕回烏衣巷來。秀珠隨後又打電話到烏衣巷來。玉芬看燕西的情形,已經知道他是和秀珠惱了。這時秀珠打了電話來,自己很不願意再從中吃夾板風味。不過秀珠這個人,是不能得罪她的,便接著電話,將自己的家事,告訴了她一遍。說完之後,她就歎一口氣道:“你瞧,家裏鬧到這種樣子,慘是不慘?所以我們這些人,都是整天地發愁呢。”秀珠聽了燕西要和敏之出洋去的話,心裏倒是一動,怪不得他不理我,他已經有了辦法了。這樣想著,在電話裏就答道:“原來如此,那也好,那也好。”玉芬明知她連說那也好兩句,是含有意義的。自己又不好說些什麼,便道:“我一兩天內來看你,再細談罷。”秀珠也不好怎樣談到燕西頭上去,就把電話掛上了。
玉芬自己想了許久,覺得燕西和秀珠真決裂的話,自己在事實上和麵子上,都有些不方便。對於這一層,最好維持著,寧可讓秀珠厭倦了燕西,不要燕西對秀珠作二次的秋扇之捐。如此想著,看到燕西到書房裏去了,也就借著張望屋子,順步走了來。推開門,伸頭向屋子裏看著道:“喲!這屋子裏東西,並沒有收拾呢。”燕西道:“進來坐坐罷,現在你是客了。”玉芬走了進來,燕西果然讓她坐著,還親自敬茶。玉芬笑道:“你突然規矩起來了,很好,你總算達到了目的,要出洋是到底出洋了。”燕西冷笑一聲道:“有錢,誰也可以出洋,算什麼稀奇?又算得了什麼目的?現在出洋的人,都是揩國家的油,回國以後,問問他們和國家作了什麼?不過是拿民脂民膏,在自己臉上鍍一道金罷了,我不作那樣的事。”玉芬道:“你和我說這些話作什麼?我以不弄官費出洋。”燕西也覺剛才這些話,有點兒無的放矢,便笑道:“你別多心,我並不說哪一個。”玉芬也隻微笑了一笑,心裏可就很明白,他這些話都是說秀珠的。就用閑話,把這事來扯開,因道:“你現在要出遠門去,就不知要多久才回來了。這在我應該請請你。哪個日子得空,請你自己定個時間罷。”燕西道:“這就不敢當。我這樣出洋,和亡命逃難都差不多,還有什麼可慶幸的?別的我不要求你,請你替我小小地辦一件事。就是我要出洋的話,不必告訴白秀珠小姐。”玉芬聽到他忽然用很客氣的話,稱呼起來,本來應當問一句的,然而既知道他生著氣的,不如含糊過去,倒可以省了許多是非。便道:“為什麼不告訴她呢?你還怕擾她一頓嗎?”燕西冷笑了一聲,接著又是微微地一笑。玉芬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倒不懂。”燕西道:“老實告訴你罷,我和她惱了。”玉芬道:“為著什麼呢?”燕西道:“不為什麼,我不願意伺候她了。”說著,將頭一搖。玉芬覺得他的話越來越重,這當然無周旋之餘地。紅了臉默坐了一會子,便起身笑道:“你在氣頭上,我不說了。說擰了,你又會跟我生氣。”燕西連說:“何至於。”但是玉芬已經出門去了。燕西和秀珠之間,隻有玉芬這個人是雙方可以拉攏的。玉芬自己既是打起退堂鼓來,燕西是無所留戀了,秀珠也不屑再來將就他,於是就越鬧越擰。結果彼此的消息,就這麼斷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