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黎明剛過的破曉時分,錢淑媛顫抖著手去開門,見他抱這一枚嶄新的布包,壯實的身形顫顫巍巍地進來,連忙畏懼地退後,坐到離他很遠的椅子上,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樣貌。
金三看著她膽小的樣子,搖搖頭,再次在心裏確認了:這不是他的心上人。
他還記得大約三年前,在一堆人牙子手裏救下小院兒的情境。當時杭南的幾大青樓的管事在一個有名的瘦馬販子手裏競拍小院兒,他與金婆事先踩點,將在場除了小院兒的所有人都殺了個幹幹淨淨,血流如柱的驚駭場麵,小院兒也最多隻是顫抖了一瞬,就立刻安靜下來,求金婆不要殺她,她當時的原話是:“小女還值幾錠銀子,希望婆母能夠找個好的人家將我發賣,不勞煩婆母廢力殺我。”轉而還跪倒在金三的腳下,恭維他:“少俠年少有為,一看便是江湖豪傑。而這些人牙子與娼門老板,沾滿了銅臭,實在死有餘辜,小女也是苦出身,求大俠能垂憐我性命……”
那一瞬間,她就看明白了母子倆各自在意的東西,金婆貪圖錢財,而金三則還有幾分傲骨在身上。後來三人在一起協同作案,金三日漸被小院兒吸引,正是她那份激謹和沉穩。
“我不會傷你。”金三悶聲說了一句,他雖然是個匪徒,但是自幼瞧不起那些好色之徒,更不屑於以強欺弱強取豪奪。不然,也不會與小院兒朝夕相處了兩年,卻秋毫無犯。
“你叫啥名?”金三的聲音是悶而低沉的,和他彪悍的外形相得益彰。
“錢……錢淑媛。”
金三心頭一震,這個女子姓錢……
無論是那也從打更人的閑談中,還是這一路與船工們在運河上的閑聊裏,金三自然早就清楚左相大人姓錢,甚至這段時日朝廷發生的諸多大事,如宮變和太子一黨的潰敗。而這個的女子,操一口京城的標準官話雅言,又姓錢……
“你是錢仲謀的女兒?”
錢淑媛有些訝異,抬起頭,這才看清楚眼前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的五官,粗粗的眉毛下眼睛有神,就是黑黢黢的麵皮和那副有幾分凶相的表情,讓人覺得這是個天生的江洋大盜。
“壯士認識家父?”錢淑媛聞聽此言,一直濕漉漉的眼睛裏閃爍了一絲希望。這個男人為她贖身,如今共處一室,卻沒有對她動手動腳,如果又能與錢仲謀有些交情,那麼一定會念在錢家的權勢,將她保護周全。
見金三思量著什麼,錢淑媛糯聲道:“家父位極人臣,壯士如果能將我送還歸家或者南下杭南交給親人,一定能夠收到一筆答謝,遠多過為小女贖身的銀票。小女落難,如能得到壯士搭救,小女家人一定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金三聽完,猜想如今錢大小姐此時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的家裏已經被查抄,錢仲謀已經成了朝廷的欽犯,而家眷按道理也應該被打入奴籍。更何況,現在的錢淑媛已經被小院兒頂包,是個沒有了身份的人。
默默詳了一眼滿眼希冀、單純到連騙人都不會的這位錢大小姐,金三欲言又止。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錢淑媛,“店家的廚房還沒生火,這是去城中早市買的桂花糕,你先吃吧。”隨後又遞上一個剛剛拿進來的布包袱,裏麵有一套嶄新的布衣,雖然與往日的綾羅綢緞有天壤之別,但到底是幹幹淨淨的。
“一會兒,小二來送洗澡水。”
沒等錢淑媛道謝,金三就又悶聲出了門。
他們兩個一夜趕路,身上出了汗。且金三在船上多日不曾沐浴,他從旅店出來就去了縣城裏的公共浴堂,獨把旅店讓給了錢淑媛。錢淑媛經曆了一夜奔忙,確實也很累了,簡單梳洗之後就想歇下。但是她擔心旅店有什麼歹人,為了防身,便把桌椅推到門口抵住。她想若是金三回來,她便去把桌椅移開就好。
等金三回來的時候,輕輕推門,卻發現門被錢淑媛用桌子在裏頭抵住。無奈下隻好敲敲門,錢淑媛睡得太深,金三屏氣隻聽到她均勻的呼吸,想必是睡著了。他便索性坐在了門口,抱著膝蓋迷糊。
大半個時辰過去,他聽見屋內有了推動桌椅的響動。錢淑媛打開門,才看到蹲坐在門口的金三。
“壯士,你怎麼……”剛想問問他你怎麼在門口蹲著,沒問出口就想明白他是不想打擾自己,於是收了聲。
倒是金三剛剛醒來有些懵怔,“唉,睡著了。”
錢淑媛看著他那張黝黑麵皮上,睡了一道深深的痕跡,有些滑稽,就忍不住笑了一聲。又覺得有些無禮,就下意識掩住了麵龐,才看見金山剃了胡子,又換了一身幹淨樸素的新衣裳,憑著十□□的少年氣和高大的身形,竟然有幾分英氣。
金三摸摸自己的臉,方知道自己臉上硌出了一道痕跡。
“請進來吧。”錢淑媛把金三讓進屋子,去矮幾上拿了茶水遞過來,水已經不熱了,錢淑媛卻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顛沛流離了幾個月,但從小到大她身邊都是一堆伺候的人,若非落難,連倒茶她也是不會的,更不知道要給人遞水。這點伺候人的意識,還是在運河那條畫舫上,被老鴇子逼著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