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上人不多，有一兩個邊邊角角的座位，三站路的距離，倆人默契地選擇站過去，禹寧兩手托著托盤，整個身體靠在下車門旁的欄杆上，任知遠則將幾個紙袋勾在握著椅背的左手腕上，右手舉著手機，站在禹寧左側。
下午，陽光直射一邊的座位上都拉著遮陽簾，車內一半昏暗一半柔光，配合著一刻不停的空調和路噪的嗡鳴，宛如胖丁開嗓的現場。
禹寧昏昏欲睡，兩張眼皮開始罷工，這個歪，那個倒，怕真的睡著，他緊閉著嘴巴將哈欠咽回肚子，眼底泛起淚珠，一波波地衝擊幹澀的下眼瞼，刺激出更多的眼淚盈在眼眶，車一晃，就掉出一兩滴，順著顴骨流到鬢角，消失不見。
一根睫毛不知在哪次眨眼中掉進眼眶，倒刺著眼球，淚珠變成小河，汩汩地從左眼流出來，禹寧再怎麼努力眨眼也於事無補，隻好右手抱著托盤，左手先是抹掉掛在麵頰上的淚珠，再用手指揉捏按壓眼球，試圖讓那根睫毛順著眼淚流出來。
電話會議結束，任知遠正在寒暄告別，餘光中禹寧抬手摸著麵頰，他扭頭，眼前人紅著眼尾，一臉淚痕，滿是委屈，那句久等了被心疼生生卡在喉嚨中。
突然，一輛出租車卡進公交車站接客，公交司機師傅一個急刹，輪胎狠狠地磨過柏油馬路，嘶地一聲，胎麵接觸處似乎冒出青煙。禹寧腳下不穩，手來不及抓住頭頂的吊環，踉蹌一步，一頭栽進任知遠的懷裏。
“你丫會不會開車啊！”公交司機推開車窗，揮著手，衝一溜煙就開走的出租車叫罵幾句，猛踩一腳油開進車站，又泄憤似得猛踩一腳刹車。
禹寧剛直起身，抱歉的抱字還含在嘴裏，又被慣性先是向後甩，又狠狠地按回任知遠的胸裏。
窒息！太窒息了！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能一手穩穩舉著托盤，另一隻一手緊緊地摟著著任知遠的腰，拽著人家的衣服，宛若一隻睜不開眼的樹袋熊，不敢抬頭不敢動。
氣壓杆一撐，後車門砰一聲打開，車輛到站提示音響起。
禹寧眼前景物不斷變換：坐在老弱病殘孕專座一襲長裙的女生，後座第一排你推我搡打遊戲兩個學生，通向後座刷著黃色警示線的三階樓梯，顛簸幾下，熱氣騰騰油光發亮的柏油路，筆直明亮鋼琴白鍵般的斑馬線，磚紅色鏤空花紋的行人道，奇形怪狀光滑鵝暖石鋪成的林間小路，嫩綠色的散落著淺紫色小花的柔軟草地……
終於，終於，眼前的事物不再變化了，公園深處，僅剩風吹榕葉的沙沙聲和胸口的喘息聲。
身體裏的感知逐漸歸位，他低下頭，本該空蕩蕩的左手，落在身邊人手心，十指相扣，不知握了多久。忽地，手被牽引著，放到那人的後腰，頭自然而然地貼在麵前人厚實的胸膛，像是本該如此。
隔著薄薄的衣物，那人的心跳那麼雜亂，那麼有力，那麼滾燙，那麼真切。
許久，任知遠輕輕揉揉禹寧的後頸，呢喃道：“想這麼抱著你，好久了，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就想這麼抱著你。”
“師，師兄？”
禹寧的聲音顫抖著，他想要相信這世界上最幸運的事情正在他身上發生，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幾秒，他揪著任知遠的衣角，緩緩抽身，舍不得，又不得不狠心。
一絲詫異閃過任知遠的眼睛，他低下頭，好半天才捉住禹寧低頭躲避的眼睛，淺褐色的瞳孔，剔透晶瑩，他用手指輕輕拂過禹寧的眼角，那睫毛微微顫抖，蜻蜓薄翅一般，任知遠嘴角勾起，如釋重負，伸手拽過禹寧，按著他單薄的背，狠狠地擁進懷裏。
“師兄，我……”禹寧的埋在任知遠胸前，猶豫不安。
“乖。”任知遠低聲道：“讓我抱一會兒。”
那個懷抱，那麼寬大厚實，溫暖安心，禹寧鬆開緊握著的幾根手指，撫上任知遠的背，迷失在那個他期待已久的懷抱之中。
霞光盡散，風越發得冷，那個懷抱寬厚溫暖，如夏日暖陽，一如往昔。
身體有著自己的記憶，禹寧埋進那個懷抱之中，是內心深處無法自抑的迷戀，是如同毒品般根深蒂固不能自拔的癮，是遍體鱗傷心痛如絞也舍不得離開的夢境。
他的淚水洇濕了任知遠西裝的前襟，禹寧抬手想要拍掉水漬，像那時一樣，肩上的夾克滑落，堆簇在腰間，山間的涼風無孔不入，順著領口灌進身體，小刀似的，一層層剮割著皮膚。
他終於從恍惚中驚醒，眼前是無盡的幽黑，這裏不是公園，沒有參天華蓋的榕樹，沒有芝士奶蓋的甜香，沒有散落一地的海報，也沒有夏日微風中曾屬於他的那個人。
禹寧的手停在任知遠胸前，半晌，無力地垂下：“抱歉啊，師兄。”
“小禹……”任知遠伸手想要撫掉禹寧眼角的淚。
禹寧偏開頭，手背抹掉麵頰上的淚，隻剩通紅的眼尾，他將哽咽生生按回喉頭，向後退一步：“衣服……嗯，衣服我再買一件，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