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熟
【天下,己任】
嘉靖三十三年(1554),帶著一腔憤懣,三十歲張憤青回到了家,說句實話,他選擇這個時候回家,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此時朝廷正鬥得你死我活,楊繼盛拚死上書,嚴嵩大施淫威,徐階左右逢源,一片腥風血雨,按照張居正的那個性格,想不卷進去都難。
不搞政治,又沒有其他娛樂方式,隻好遊山玩水了,於是在那三年之中,張居正遊覽了許多名勝古跡,從西子湖畔到武當之巔,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然而這一輪全國三年遊不但沒有舒緩他的心情,卻使他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原來人生可以如同地獄一般。在看過了無數百姓沿街乞討,賣兒賣女,隻求能夠多吃一頓,多活一天的慘象後,張居正發出了這樣的長歎。
從神童到秀才,再到舉人、進士、翰林,縱使有著這樣那樣的不快,但張居正的一生還是比較順利的,他不缺衣食,有學上,有官當。
而直到他遊曆各地,親眼目睹之後,才明白了這樣幾個真理,比如:一個人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會開始變賣家產,從家具、房子到老婆,孩子,到了賣無可賣,就會去扒樹皮,樹皮扒完了,就去吃觀音土,而觀音土無法消化,吃到最後,人就會死,死的時候肚子會脹得很高。
同時他還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喜歡詩詞書畫,也沒有那麼多的憂傷哀愁,他們想要的隻是一碗摻著沙子的米飯,對那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饑民而言,一幅字畫是王羲之的還是懷素的,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字畫紙夠不夠厚,方不方便消化。
在看到那些倒斃在街頭,無人理會也無人收拾的屍體時,他有時也會想,這些人生前是不是也有過妻子、丈夫、孩子,是不是也曾有過一個歡笑的生活,一個幸福的家。
就在張居正為此痛心疾首之時,一個冤家卻再次找上了門來。
這個人就是遼王,說起來,這實在是個缺心眼的家夥,聽說張居正回來了,竟然主動找來,隻為了一個目的——玩。
作為一個藩王,呆在荊州這麼個小地方,平時又不能走遠,隻能搞點吃喝嫖賭,真是大大的沒趣,所以在他看來,張居正可謂是供消遣的最好人選。
這位仁兄還很健忘,他似乎不記得眼前這個玩伴的祖父曾被自己活活害死,而張居正則成為了玩具,被叫到王府,陪這位公子哥每天飲酒做詩,強顏歡笑。
在那些屈辱的日子裏,張居正默默忍受著這一切,與此同時,他又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麵:原來人生也可以如同天堂一般。
比如這位遼王,含著金鑰匙出生,豐衣足食卻依然不知足,魚肉著屬地的百姓,想用就用,想拿就拿,他要做人,百姓就得做牲口,他要瀟灑地去活,百姓就要痛苦地去死。
每當張居正結束應酬,離開豐盛的酒席,走出金碧輝煌的王府門口時,總能看到餓得奄奄一息的饑民和無家可歸隻能睡大街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