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兒(全七冊)349(1 / 3)

【第一個獨裁者】

高拱憤怒了,他不是白癡,略加思考,就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所謂的戰友同誌,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敗類,然而為時已晚。

趕我走的是你,送我通行證的也是你,既上香又拆廟,你裝什麼孫子?

所以他用自己剩下唯一的方式表示了抗議——不收。

氣鼓鼓的高拱扭頭就走,在此後的歲月中,他埋頭於學術研究,偶爾也罵一罵張居正,為表示對此人的蔑視,他給了這位昔日同事一個響亮的稱呼——荊人(張居正是湖廣荊州人)。

人走了,事情也該完了,這是高拱的想法。

然而事實證明,他實在是高估了張居正的道德水平,玩死人不償命的把戲還在後頭。

此時,最為得意的莫過於張居正了,他巧妙地利用了馮保與高拱的矛盾,隻出了幾個點子,就整倒了這位老到的政治家,為這個延續了三十餘年的死亡遊戲畫上了句號。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大明王朝最為優秀的六位天才開始了角逐,除了一邊看熱鬧的楊博外,大家都赤膊上陣,近身肉搏,徐階等死了陸炳,除掉了嚴世藩,把持了朝政,卻被高拱一竿子打翻,家破人亡,之後高拱上台,風光無限。

然而勝利最終卻屬於一直低調的張居正,他等到了最後,也熬到了最後,在暗處中用一記黑槍幹掉了高拱,成為了遊戲的終結者。

嚴嵩輸給了徐階,不是正義戰勝邪惡,而是他不如徐階狡猾,徐階輸給了高拱,不是高拱更正直,而是因為他更精明,現在,我除掉了高拱。所以事實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狡詐,最傑出的天才。

再見了,我曾經的朋友,再見了,我曾經的同僚,你的雄心壯誌,將由我去實現。

其實我們本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誌向與抱負,我也不想坑你,但是很可惜,那個位置實在太擠。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間已無人是我的對手。

好吧,那麼開始我的計劃吧,現在是時候了。

一般說來,當官能混到張居正這個份上,也就算夠本了。

高拱走了,內閣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但凡有什麼事情,都由他批示處理意見,批完後,去找死黨馮保批紅、蓋章。他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而皇帝同誌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這位仁兄剛十歲,能看懂連環畫就算不錯了,加上皇帝他媽對他還挺曖昧,孤兒寡母全指望他,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句話,從高拱走的那一刻起,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張了。

而現在,張皇帝打算幹一件朱皇帝幹不了的事情。

縱觀中國曆史,一個老百姓家的孩子,做文官能做到連皇帝都靠邊站,可謂是登峰造極了,要換個人,作威作福,前呼後擁,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順便搞點政績,身前享大福,身後出小名,這就算齊了。

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張居正不是小名人,是大名人,大得沒邊,但凡有講中國話的地方,隻要不是文盲村,基本都聽過這人。

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為他幹過一件事情——改革。

什麼叫改革?通俗的解釋就是,一台機器運行不暢,你琢磨琢磨,拿著扳手螺絲刀上去鼓搗鼓搗,東敲一把,西碰一下,把這玩意整好了,這就叫改革。

看起來不錯,但要真幹,那就麻煩了,因為曆史證明,但凡幹這個的,基本都沒什麼好下場,其結局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改了之後,被人給革了,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誌,辛辛苦苦幾十年,什麼不怕天變,不怕人怨,最後還是狼狽下台,草草收場。

另一種則更為嚴重,是改了之後,被人革命了,代表人物是王莽,這位仁兄勵精圖治,想幹點事情,可惜過於理想主義,結果從改革變成了革命,命都給革沒了。

由此可見,改革實在是一件大有風險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兩個字——利益。你要明白,舊機器雖然破,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飯,你上去亂敲一氣,敲掉哪個部件,沒準就砸了誰的飯碗,性格好的,找你要飯吃,性格差的,抱著炸藥包就奔你家去了。總之是不鬧你個七葷八素誓不罷休。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台機器,那就大了去了,您隨便動一下,沒準就是成千上萬人的飯碗,要鬧起來,剁了你全家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正常人都不動這玩意,動這玩意的人都不怎麼正常。

然而張居正動了,明知有壓力,明知有危險,還是動了。

因為他曾見過腐敗的王爺,餓死的饑民,無恥的官員,因為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為他相信,窮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

因為在三十餘年的勾心鬥角,官場沉浮之後,他還保持著一樣東西——理想。

在我小時候,一說起張居正,我就會立刻聯想到拉板車的,拜多年的胡說八道教育所賜,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裏,是天字第一號苦人,清正廉明,努力幹活,還特不討好,整天被奸人整,搞了一個改革,還沒成功,說得你都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

一直十幾年後,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這位張兄弟既不清正,也不廉明,拉幫結派打擊異己,那都是家常便飯,要說奸人,那就是個笑話,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趕跑了,你說誰最奸。

更滑稽的是,不管我左看右看,也沒覺得他那個改革失敗了,要幹的活都幹了,要辦的事都辦了,怎麼能算失敗?

所以我下麵要講的,是一個既不悲慘,也不陰鬱的故事,一個成功的故事。

在張居正之前,最著名的改革應該就是王安石變法,當然,大家都知道,他失敗了。

為什麼會失敗呢?

對於這個可以寫二十萬字論文的題目,我就不湊熱鬧了,簡單說來一句話:

王安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自以為聰明,而張居正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自以為愚蠢。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存在的東西,必有其合理性,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而王安石不太懂得這個道理,他痛恨舊製度,痛恨北宋那一大幫子吃閑飯的人,但他不知道的是,舊有的製度或許頑固,或許不合理,卻也是無數前人偉大智慧的結晶,製定製度和執行製度的人,都是無以倫比的聰明人,比所有自以為聰明的人要聰明得多,僵化也好,繁瑣也罷,但是,能用。

所以這位老兄雄心勃勃,什麼青苗法搞得不亦樂乎,熱火朝天,搞到最後卻不能用,所以,白搭。

而張居正就不同了,他很實在。

要知道,王安石生在了好時候,當時的領導宋神宗是個極不安分的人,每天做夢都想打過黃河去,解放全中國,恨不得一夜之間大宋國富民強,所以王安石一說變法,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相比而言,嘉靖就懶得出奇了,反正全國統一,他也沒有征服地球的欲望,最大的興趣就是讓下麵的人鬥來鬥去。張居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小翰林到大學士,他吃過苦頭,見過世麵,幾十年夾縫中求生存,壯誌淩雲,那是絕對談不上了。

所以在改革的一開始,他就抱定了一個原則——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具體說來,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飯碗,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我去改革,大家少貪點,各吃各的飯,互不幹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