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謀
當然,對當時的起義軍而言,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曹文詔還在追。
紫金梁死後,曹文詔繼續攻擊。在林縣,他遇上了滾地龍率領的民軍主力,一晚上功夫,全滅敵軍,殺死滾地龍。此後又攻下濟源,在那裏,他殺死了三十六營的重要頭領老回回。
洪承疇在陝西,陝西消停了,曹文詔在山西,山西也消停了。雖然河南也不安全,但對於眾位頭領而言,能去的地方,也隻有河南了,具體的地點,是河南懷慶。
河南懷慶,位於河南北部,此地靠近山西五台山地區,地段很好,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鑽山溝,是個好地方。
於是,崇禎六年(1633)六月,山西、陝西的民軍基本消失——全跑去河南了。
河南的日子還算湊合,雖說曹文詔經常進來打幾圈,但時不時還能圍個縣城,殺個把知縣,混得還算湊合。到崇禎六年六月,來這裏的民軍,已經有十幾萬人。
但好日子終究到頭了,因為另一個猛人,來到了河南——左良玉。
三年前,孫承宗收複關內四城的時候,最能打的兩個,就是左良玉和曹文詔。
就軍事天賦而言,兩人水平相當,也有人說,左良玉還要厲害點,之所以打仗成績不好,說到底還是個人員素質問題。
曹文詔率領的,是關寧鐵騎,所謂天下第一強軍,戰鬥力極強,打起來也順手。
但左良玉估計是跟袁崇煥關係不好,來的時候,沒有分到關寧鐵騎(大多數在祖大壽的手上),隻能在當地招兵。
這就比較麻煩了,倒不是說當地人不能打仗,關鍵在於,參加民軍鬧事的,大都也是當地人。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都是苦人家,閉隻眼就過去了,官軍也好,民軍也罷,都是混飯吃,何必呢?
而這一次,左良玉得到了一支和以往不同的軍隊——昌平兵。
明代的軍隊,就戰鬥力而言,一般是北方比南方強。北方的軍隊,最能打的,自然是遼東軍。問題在於,遼東軍成本太高,給錢不說,還要給地,相對而言,昌平兵性價比很高,而且就在京城附近,也好招。
帶著這撥人,左良玉終於翻身了,他連續出擊,屢戰屢勝,先後斬殺敵軍上萬人,追著敵軍到處跑。
到崇禎六年(1633)九月,不再跑了。
民軍主力被他趕到了河南武安,估計是跑得太辛苦,大家跑到這裏,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們有十幾萬人,還跑什麼?就在這裏,跟左良玉死磕。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抉擇。
敵人不跑了,左良玉也不跑了,他開始安靜下來,不發動進攻,也不撤退。
對左良玉的反常舉動,民軍首領們很納悶,但鑒於左總兵向來彪悍,他們一致決定等幾天,看這位仁兄到底想幹什麼。
左良玉想幹的事情,就是等幾天。
他雖然很猛,也很明白,憑自己這點兵力,追著在屁股後麵踹幾腳還可以,真卷袖子上去跟人拚命,是萬萬不能地。
在對手的配合下,左良玉安心地等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要等的人。
根據崇禎的統一調派,山西總兵曹文詔、京營總兵王樸、總兵湯九州以及河南本地軍隊,日夜兼程,於九月底抵達武安,完成合圍。
對首領們而言,現在醒悟,已經太晚了。
下麵,我們介紹這個包圍圈裏的諸位英雄。據史料記載,除了知名人物高迎祥、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外,還有若幹曆史人物,如薛仁貴、劉備(都是外號)以及某些新麵孔:比如鞋底光(一直沒想明白這外號啥意思,估計是說他跑得快),逼上路(這個外號很有覺悟)、一塊雲(估計原先幹過詩人)、三隻手(這個……);某些死人,比如混世王、上天龍……(應該之前已經被曹文詔幹掉了)。
大抵而言,所有你知道,或是不知道的,都在這個圈裏。
對諸位首領而言,崇禎六年的冬天應該是過不去了。
因為除被圍外,他們即將迎來另一個相當可怕的消息。
按規定,但凡跨省調動,應該指認一名前線總指揮,根據級別,這個包圍圈的最高指揮者,必定是曹文詔。
當然,如果真是曹文詔管這攤子事,曆史估計就要改寫了,因為以他老人家的脾氣,逮住這麼個機會,諸位首領連全屍都撈不著。
可是,不是曹文詔。
因為一個偶然的事件。
崇禎六年九月,曹文詔被調離,赴大同任總兵。
關於這次任命,許多史書上都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自毀長城。
打得好好的,偏要調走,純粹是找抽。
而這筆帳,大都算到了禦史劉令譽的頭上。
因為據史料記載,曹文詔當年在山西的時候,跟劉禦史住隔壁,曹總兵書讀的少,估計也不大講禮貌,欺負了劉禦史,兩人結了梁子。
後來劉禦史到河南巡視,曹總兵跟他聊天,聊著聊著不對勁了,又開始吵,劉禦史可能吃了點虧,回去就記住了,告了一黑狀,把曹文詔告倒了,經崇禎批準,調到大同。
史料是對的,說法是不對的。
因為按照明代編製,山西總兵和大同總兵,算是同一級別,而且崇禎對曹文詔極為信任,別說一狀,一百狀都告不倒。
真正的答案,在半年後揭曉。
崇禎七年(1634)初,皇太極率軍進攻大同。
崇禎是個很苦的孩子,上任時年紀輕輕,小心翼翼地裝了兩年孫子,幹掉了死太監,才算正式掌權,掌權之後,手下那幫大臣又鬥來鬥去,好不容易幹了幾件事(比如裁掉驛站),又幹出來個李自成。辛辛苦苦十幾年,最後還是沒轍。
史料告訴我們,崇禎很勤奮,他每天隻睡幾個小時,天天上朝,自己和老婆穿的衣服都打著補丁,也不好色(估計沒時間),兢兢業業這麼多年,沒享受權利,盡承擔義務。這樣的皇帝,給誰誰都不幹。
很可憐。
可憐的崇禎同誌之所以要把曹文詔調到大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
家裏的事要管,外麵的事也得管,畢竟手底下能打仗的人就這麼多,要有兩個曹文詔,這事就結了。
對於皇太極的這次進攻,崇禎是有準備的,但當進攻開始的時候,才發現準備不足。
皇太極進攻的兵力,大致在八萬人左右,打寧遠沒指望,但打大同還是靠譜的。
自進攻發起之日,一個月內,大同防線被全麵擊破,各地紛紛失守,曹文詔雖然自己很猛,蓋不住手下太弱,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擊破周邊地區後,皇太極開始集結重兵,攻擊大同。
大同是軍事重鎮,一旦失陷,後果不堪設想。就兵力對比而言,曹文詔手下隻有兩萬多人,而主力關寧鐵騎,隻有一千多人,失陷隻是時間問題。
於是崇禎也玩命了,在他的調派下,吳襄率關寧鐵騎主力,日夜兼程趕往大同,參與會戰。
曹文詔也確實厲害,硬扛了十幾天,等來了援兵。
皇太極眼看沒指望,搶了點東西也就撤了。
崇禎七年(1634)的風波就此平息,手忙腳亂,終究是搞定了。
但曹文詔同誌就慘了,雖然他保住了大同,但作為最高指揮官,責任是跑不掉的,好在朝廷裏有人幫他說幾句話,才撈了個戴罪立功。
但皇太極這次進攻,導致的最嚴重後果,既不是搶了多少東西,殺了多少人,也不是讓曹總兵背黑鍋,而是那個包圍圈的徹底失敗。
其實在崇禎十七年的統治中,有很多次,他都有機會將民軍徹底抹殺。
這是第一次。
事實證明,那個包圍圈相當結實,眾位頭領人多勢眾,從九月被圍時起,就開始突圍,突了兩個月,也沒突出去。
到十一月,連他們自己都認定,完蛋的日子不遠了。
當時已是冬季,天氣非常地冷,幾萬人被圍在裏麵,沒吃沒喝,沒進沒退,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緊,還有壓箱底的絕技,隻要使出此招,強敵即可灰飛煙滅——投降。
當然了,投降是暫時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著幹。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難度的。
為順利投降,他們湊了很多錢,找到了京城總兵王樸,向他行賄。
沒有辦法,因為你要投降,還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為了共同的目標,適當搞搞關係,也是應該的。
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領們應該是很窮的,總兵應該是很富的,事實上,這句話倒過來說,也還恰當。比如後來的張獻忠,在穀城投降後,行賄都行到了朝廷裏,上到大學士、下到知縣,都收過他的錢。
人不認人,錢認人,這個道理,很通用。
問題在於,參與包圍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行賄王樸呢?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充分說明,諸位頭領的腦袋,是很好使的。
隻能行賄王樸,沒有別的選擇。
因為王樸同誌,是京城來的。
在包圍圈的全部將領中,他是最單純的,最沒見過世麵。
王樸同誌雖然來自京城,見慣大場麵,但西北的場麵,實在是沒有見過,而在這群頭領麵前,他也實在比較單純。
他知道,打仗有兩種結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卻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包圍圈裏的諸位頭領,都有投降的經曆,且人均好幾次,某些層次高點的,如張獻忠,那都是投降的專業人士。
再加上無知單純的王總兵,也有點不單純,還是收了頭領們的錢,他還算比較地道,收錢就辦事。
崇禎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領們派了代表,去找王樸(錢已經送過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誠意,希望大家從此放下屠刀(當然,主要是你們),立地成佛。
王樸非常高興,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發點財,還能立功受獎,善莫大焉。
他隨即下令,接受投降,並催促眾首領早日集結隊伍,交出武器。
當然他並沒有撤除包圍,那種蠢事他還是幹不出來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內部矛盾了,沒必要興師動眾,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誌。
你要說王樸沒有絲毫提防,那也不對,他限令頭頭們十日之內,必須全部繳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夠了。
二十四日,十餘萬民軍突破王樸的防線,衝出了包圍圈。
大禍就此釀成。
鑒於所有的軍隊都在搞包圍,河南基本是沒什麼兵,所以諸位頭領打得相當順手,很是逍遙了幾天。
也就幾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來了。
包圍圈被破後,崇禎極為惱火,據說連桌子都踹了,當即下令處罰王樸,並嚴令各部追擊。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責任心有多強,隻是按照行政劃分,河南是他的防區,如果鬧起來,他是要背黑鍋的。
擺在麵前的局勢,是非常麻煩的,十幾萬民軍湧入河南,遍地開花,壓根沒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內的所有民軍——隻用了二十天。
實踐證明,左總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領幾千士兵,連續出擊,在信陽、葉縣等地先後擊潰大量民軍,肅清了所有民軍,從頭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誌工作成績如此突出,除了黑鍋的壓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他所肅清的,隻是河南境內的民軍,那些頭領的主力,已經跑了。
跑到湖廣了,具體地點,是湖廣的鄖陽(今湖北鄖陽)。
我認為,他們跑到這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跟河南接壤的幾個省份,陝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疇在那裏蹲著,而且這人專殺投降的,去了也沒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雖說曹文詔調走了,但幾年來,廣大頭領們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開始發怵,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廣吧。
最早進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時候,隨身帶著幾萬人。鄖陽巡撫當時就暈菜了,因為鄖陽屬於山區,平時都沒什麼人跑來,也沒什麼兵,這回大發了,一來,就來幾萬人,且都是鬧事的。各州各縣接連失陷,完全沒辦法,隻好連夜給皇帝寫信,說敵人太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伸長脖子,等著您給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