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時在大家的眼裏,冷得像北極的冰山,毫無生機,如今卻一個人偷偷地躲在角落裏傷心難過。
那種極度悲傷,像裹著一層又一層的老繭,粗糙又晦澀,叫人難以觸碰。
他一個成年人,連自己的病都不管不顧,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他這麼崩潰?
別人不知道情況,但是顧近軒和張啟發了解實情。
那天小王手術沒成功,走了。
小王這些年經曆了幾次手術,病情一再持續惡化,他自己心裏有數。
隻是人活著,開開心心是一天,傷心難過也是一天。
他每天早上睜開眼,看見外麵的陽光,心裏慶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顧近軒和張啟發能體會小胡的心情,是小王喚醒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但他卻獨自走了。
他們明明已經約好,做完手術康複之後,一起郊遊踏青,可小王永遠離開了。
孤獨的小胡,在醫院裏從小王身上,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馨,可是最終還是走向孤獨。
他微微顫抖的背,似乎籠罩著一層巨大的陰霾,沉重得叫人難以喘息。
顧近軒和張啟發默默地轉了頭,回來等擁擠的電梯。
從那以後,小胡每天都坐在西邊樓梯口發呆,看著外麵的太陽升起又落下,想著那些與小王一起迎接的每一個清晨、度過的每一個夜晚。
今天,四十五床又來了一個新的病患。
顧近軒想,他估計又坐在那邊想小王了。
張啟發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他便匆匆地跑去找他了。
“小胡,該打點滴了。”
小胡回頭看了張啟發一眼,默不作聲。
“你今天氣色真不錯,再過幾天,應該可以出院了。”
這句話激不起他心裏半點波瀾,他再也沒想出院的事,死在外麵和死在醫院裏又有什麼區別。
沉默,無盡的沉默。
盡管如此,張啟發還是滔滔不絕地和他聊起各種瑣碎小事,那些小到毫不起眼的事,連今天早上樓下賣早餐的阿姨給他便宜了一塊錢,他都說得起勁。
“為什麼?”
“嗯?”
“張醫生,你為什麼每天都能那麼開心?你沒有傷心難過的時候嗎?”
小胡每次見到張啟發,他總是熱情高漲,笑容滿麵。
張啟發想了想,他當然有難過的時候。可是就算難受,生活也得繼續,人總要學著笑對生活。
再說,他身為醫生,他在崗位上,他很清楚自己該用什麼態度對待病人。
所以他們就算難過,也是私下裏自己慢慢消解,又怎麼能傳遞給患者?
每一個人的痛處不同,張啟發又怎麼會沒有呢。
小胡這麼問,張啟發心底暗暗地咯噔了一下。
張啟發從來沒和任何人提起過他的家庭,因為他不喜歡自己的家,他的家就是他的痛處。
他討厭自己的父親,埋怨他無情不孝。
那幾年,父親和奶奶無休止爭吵,就連他奶奶病入膏肓,他父親也從不過問一句。他足夠狠心,連自己母親的最後一麵都不見。
時間一眨眼過去了快十年,當時的心情已經變得越來越模糊了。甚至連最後他在醫院看奶奶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樣子,他都快忘記了。
奶奶最後的遺言,讓他別恨父親。
他不知道恨不恨,但心裏總歸埋怨。他奶奶何嚐不是呢?明明臨死前還在詛咒自己的兒子,卻這樣苦口婆心地囑咐他。
張啟發清楚,奶奶隻希望他可以活得快樂。
那時的他,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他想留住從小陪他長大的奶奶,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眼睜睜地看著她躺在冷冰冰的棺材裏,那種無能為力的心痛,他至今都刻骨銘心。
那一陣子,他不知道有多討厭自己的父親。
如果當時父親別一直和奶奶吵架,或許奶奶就不會沉屙難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