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英推開雙扇舊木門,迎出來一位戴一副紫色秀郎架眼鏡的老太太,花白的齊耳短紋絲不亂,雖然七十三歲了,但耳不聾,眼不花。***她識字,有點知識婦女的氣質和風度。
她接過我遞上去的介紹信看了看,在藤椅上微微地閉了一下眼睛,像在搜索腦海中久遠的記憶。
想不到,她的丈夫馬六當時是抬棺材埋死人的。“我也是苦出身!”她說。
她當時住在豆菜橋難民區,和哥哥嫂嫂一家共十一口人住一間廂房。那裏靠近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她說,女子大學裏麵有個大地洞,好多中央軍換了衣服躲在裏麵,被日本兵打死了不少。有一天,金秀英聽人說,水井邊一個中國兵被日本兵用刺刀挖掉了眼睛。她跟著幾個人跑去一看,隻見一個穿灰軍衣的小個子士兵在地上哇哇直叫,兩個眼睛血淋淋的,他的兩手在地上爬著摸著,他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那兩隻眼睛!金秀英哭了。她看見他的帶血的兩隻眼球像兩個血丸子似的落在井邊的石板上。她心疼死了。前幾天的上午,她看見日本兵的兩輛卡車開進金陵女子大學,拉走了一百多個男人。不到半小時,陰陽營後麵的空地上響起了嗒嗒嗒的機槍聲。她的剛剛結婚的表哥也是被日本兵的機槍掃死的,表哥姓梁,是趕馬車的,她的表嫂一直守寡,直到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去。
談起那一段歲月,她毛骨悚然。那年她二十四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華。她卻披著散,臉上抹著黑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為的是保護自己的純潔和尊嚴。她幾次險落虎口!一天下午,金秀英正在院內洗衣服,被巡邏的兩個日本兵看見了。房東姚老頭說:“他們晚上要來。”半夜裏,獸兵果真來了,他們在外麵嘭嘭地敲門:“花姑娘,花姑娘!”“沒有。”抬棺材的丈夫說。
幾支長長的手電在床上和角落裏亂照。金秀英直挺挺地躺在後房的蘆席上裝死人。她臉上蓋了一張黃草紙,身上是一條白布床單。一支手電光射過來。“這個,裏麵有的!”隨著這句生硬的中國話,一雙毛茸茸的手揭開了金秀英臉上的黃草紙。
“哎呀!我媽啊!”她一手打掉手電,跳起來就朝外跑。熟門熟路的金秀英一口氣跑到金陵女子大學躲了起來。她拐了兩條巷子才甩掉日本兵,她聽見日本兵在後麵大聲叫:“花姑娘!花姑娘!”馬秀英一張南京市區交通圖和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引導我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小巷。十號,十二號,十四號。是這裏!她坐在門口補衣服。這是一位瘦削而整潔的老人,藍布衫外麵罩一件黑毛衣,花白的髻結實而光亮。滿臉的皺紋似一湖被春風吹動的微波。
她七十九歲了,兒孫繞膝,身板硬朗。可有誰知道她心中難以平複的創傷!冬月十四這一天,對於馬秀英來說,是一個流血流淚的日子!五十年前的這一天早晨,日本兵闖到陰陽營難民區來突擊搜捕中央軍。馬秀英住的是平房,從窗戶裏可以看見,抓來的人都集中在對麵的空地上。有一對夫妻也跪在地上,女的手裏抱著一個小孩。突然,一個日本兵的刺刀朝女的懷裏一挑,不滿一歲的小孩在刺刀尖上疼得手抓腳蹬,厲聲哭叫!日本兵哈哈大笑!母親昏倒了。馬秀英蒙住了雙眼。她不敢看這人世間最悲慘的一幕!到了下午,人更多了。她擔心兒子和丈夫會不會出事?上午,丈夫金德泉和兒子金同和一起回下浮橋的老家去取點東西,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叫二哥去找一找,兒子找回來了,可丈夫被日本兵抓走了。
她眼前一黑。從窗戶裏望出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個穿黑綢長褂子的人,難道是他?她定睛看了一會,是他!高高的身材,沒戴帽子,灰棉褲,四尺一寸長的棉袍子!他跪著。他與她隔兩丈多點的距離。他兩眼直盯著這扇窗戶,他似乎想叫,可他不敢,他太老實了。他沒有兄弟,不抽煙,不喝酒,隻知道在民月戲園裏幹雜七雜八的事。
下午四點多的樣子,跪著的人都兩個一排站好隊後押走了。押到哪裏去了呢?她要找。他和她同歲。丈夫是她的靠山。丈夫是老公公六十歲時才生下的一個兒子,就是屍體,她也要背回來!沒有找到。當夜她做了一個夢。她說:“德泉來托夢了,他穿著黑綢褂子,他叫我認他的手指,他的大拇指上有血!”第二天,第三天,她化裝成老太太的模樣,手裏拿一根竹棍,路上、塘邊、池裏的屍體,她一個一個地認,一個一個地翻過來看,可都沒有!她急得昏過去了!這成了她的老毛病。一直到現在,天一熱、氣壓低一些,她就犯病,就會昏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