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番話,齊之芳忽然一下子大哭起來。她的無助,讓肖虎一下子慌了。當肖虎神誌再次清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把齊之芳緊緊地抱進了懷裏。
“他要是腐化分子多好,我從現在就把他忘幹淨!”不知道為什麼,肖虎卻覺得齊之芳話裏頭的腐化分子說的不是王燕達而是他。
肖虎輕輕地鬆開了自己摟著齊之芳的胳膊。
“對不起——”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在外麵摟了別的女人,說一聲對不起就完事兒啦!”
齊之芳由於拿死去的丈夫王燕達沒轍,幹脆掉轉了槍頭拿與王燕達一樣同是男人的肖虎開刀!
“之芳同誌,你別叫燕達腐化分子,他可能就是跟那姑娘……”肖虎一時語噎不知該怎麼說下去,慌亂中他順口說出了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何況,有了你這樣的愛人,哪個男人還會到外麵去腐化?”
肖虎剛剛幾句磕磕絆絆的話,如同一道旋起旋滅的光,引得兩人之間彌漫著一陣飄搖明滅的曖昧。
肖虎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已無法繼續坦然地待下去,伸手抄起帽子,打開門便逃似的奔向了屋外的秋夜。
望著肖虎漸漸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齊之芳不知為什麼竟停止了哭泣。快速囫圇吞棗地消化著肖虎適才話中的幾層意思,齊之芳不禁雙頰上潛上一片桃花豔色,索性心一橫也拉開門追了出去。齊之芳不敢去想自己是去向肖虎追問死去丈夫生前的風流韻事,還是想去聽明白肖虎剛才話語中兜兜轉轉的意思。
一把拉住肖虎的袖子,齊之芳自己的心反而有些慌亂,好在屋外的夜色夠濃,足夠遮掩她臉上的情態。
“那你說,王燕達不是腐化分子是什麼?”齊之芳的聲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
“你不說我今晚就不讓你走。”
“那我可就說不清楚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中國語言的博大精深,很多時候就在於它能用同一句說出很多完全不同的意思,引發一連串隻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聯想。
“你見過她嗎?”齊之芳的聲音淡淡的。
“誰?”
“別裝糊塗,你知道我說的她是誰。”
“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麼可吃醋的?孩子們都睡了,你趕緊回去吧,啊?”
“你肯定見過她,要不你幹嗎這麼護著她?”
“我怎麼會見過她?也就見過照片!一張照片又不說明什麼問題。”女人的幽怨眼神,向來總會讓男人不知不覺犯下些或大小或小的錯誤。肖虎似乎是想為自己解釋,又像是想為王燕達辯白,但結果卻隻有一個,那就是越描越黑。
“照片呢?”齊之芳決定乘勝追擊。
“給撕了。”肖虎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細不可聞。
“誰撕的?你以為你撕了照片就能幫王燕達把這事瞞到底了?”齊之芳眉毛一挑,整個人頓時又煞又豔,仿佛廟裏壁畫上的阿修羅。
“我撕它幹嗎?!是小王自己撕的!”
“為什麼?”
肖虎見再也瞞不了齊之芳,幹脆有點自暴自棄地決定將所有事都抖摟幹淨了事:“他都傷成那樣了,你想啊,一根木頭從背後進,從前麵出,都成個血人兒了,還使勁摸出褲兜裏的皮夾子,皮夾子上也全是血。我看他那麼吃力,就趕緊幫他一把。他叫我把裏麵一張照片拿出來。拿出來一看,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他從我手裏奪過照片。那時候他一隻手上紮著輸液針管,動不了,就用牙齒幫忙,把照片撕了。撕得粉碎。”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齊之芳嘟囔了幾下嘴,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卻隻向肖虎擠出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肖虎,照片上那個女人好看嗎?”
齊之芳自打從肖虎嘴裏知道了死去的丈夫生前極可能瞞著自己折騰過一段風流韻事,便開始整天有事沒事地翻箱倒櫃收拾東西,妄圖找到一些跟自己丈夫生前那個神秘情人有關的蛛絲馬跡。結果十幾天下來,跟丈夫神秘情人有關的線索雖然沒有找到,齊之芳卻意外地在丈夫的筆記本裏收獲了一些糧票和其他當時購物所必須使用的票據。這些意外的發現,雖然在部分程度上暫時解決了那三名正在長身體的子女日日高漲的食物需求,但某種對於這些糧票和購物票用途的陰暗揣測,亦讓齊之芳難免會不時沉浸在一段段關於她死去丈夫和他的神秘情人背著齊之芳和三個孩子在外麵大吃大喝的幻想中,內心生發出種種幽怨的恨意。且隨著時光的流逝,王燕達夾在日記本中的那些糧票、肉票、油票等票據很快就被齊之芳東一張西一張地在幾個孩子吃食中貼補幹淨了,齊之芳種種恨意更進一步隨著齊之芳和三個孩子的生活日益窘迫而與日俱增。發展到最後,齊之芳頭腦中王燕達生前密會他神秘情人時,所花費金錢和糧票幾乎成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天文數字,以至於齊之芳本人都被這個離譜的數字嚇醒了過來,開始反思自己如今如此怨恨亡夫王燕達究竟是因為他無恥地背叛了自己的感情,還是因為種種在丈夫死後壓在她一個女人肩膀上的空前壓力。
齊之芳向來是一個極要體麵的人,所以哪怕她在電報局裏最親近的同事劉文英也不知道就在短短幾個禮拜之間,當初還為了亡夫王燕達哭得死去活來的齊之芳,此時內心中對王燕達的複雜情感早就稱得上百轉千回。
“嘿,這裏又來了一位‘嘀嘀嗒嘀’的。嘖嘖嘖,這都什麼時候了?竟然還不耽誤人家四分錢一個吻!我看這一定是新婚夫婦。”劉文英習慣成自然地拿起一封電文跟齊之芳打趣道。
不想齊之芳的臉卻一下子掉了下來,邊用手邊的鉛筆狠狠地戳著劉文英遞過來的那張電文,邊啐道:“我看也不見得是新婚,說不定是腐化分子。男人最不是東西,天生就愛搞腐化!”
劉文英見到自己一句話竟然引起齊之芳如此巨大的反應不由當即一愣。劉文英到底年齡上比齊之芳大上不少,眼珠一轉便已通過齊之芳此時的口風和她以往言談話語中的古怪之處,將齊之芳的遭遇猜了個**不離十。
大概想明白了齊之芳為何撒邪火,劉文英不由被齊之芳淒慘的遭遇激發起了一種強烈的同情,幹脆走過來從後麵摟住齊之芳的肩膀,諄諄善誘地說道:“芳子,你別聽人家瞎說。小王不像那種人——”
誰知劉文英話還沒有說完,齊之芳的淚水就已落下了:“劉大姐,你永遠別跟我提他!說什麼我也不會再傷心了!從此以後,我該吃吃,該喝喝,再不為他半夜半夜地流淚了。哭瞎了眼,還讓人家稱心呢!再哭……再哭是王八蛋!”
話雖如此,但齊之芳卻仍不能自已地哭得渾身發抖。
齊之芳這一哭,反而到讓劉文英有點進退兩難了。好在這時候,報務室的門卻正好被人打開,就在幾張電文和一個上麵寫著“齊之芳同誌收”的小紙包被丟到劉文英辦公桌上的同時,齊之芳已急匆匆地轉過身去,用手絹擦幹了自己的淚水。
“哎,這個齊之芳可真是一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女人啊!”劉文英一邊暗自歎息一邊將那個寫著“齊之芳同誌收”的小紙包轉身遞了過去。
打開紙包,幾張糧票、雞蛋票、豆腐票和一張上有精美手繪花紋的小卡片露了出來。由於這幾張票據的數量實在過於稀少,以至於誰都能一眼就看出來它們皆是某個有心人一點點從牙縫裏摳出來的結果。齊之芳再打開小卡片一看,幾個秀美的字體頓時映入了她眼簾:謹以此向你表示深切慰問。
小卡片上的字雖不多,齊之芳看出來的東西卻不少。首先寫這張卡片的人絕不可能是一般的販夫走卒,販夫走卒寫條子不會那麼文也不會用“謹”或“深切”這樣文縐縐的詞,更不會寫得出這麼一筆有味道的好字。所以按照齊之芳的估計,這個寫條子的人,至少有著高中以上學曆。其次,這張條子雖短,但意思卻頗有些值得人玩味。在王燕達犧牲在火場之後,齊之芳幾個月裏也先後接到過一些來自社會各界的援助。不過對方在留條子時,卻往往都會提上幾句向王燕達烈士學習這樣的話來,而這張條子卻話裏麵全然是一片對齊之芳本人的憐惜,反而對王燕達救火犧牲的事隻字不提。
齊之芳越想越覺得此事蹊蹺,索性跑到電報局前麵找到營業員想將此事問個明白。看著營業員抓耳撓腮的樣子,齊之芳自然而然地對於找出那個給自己送糧票的人一事不抱太大希望。誰知就在此時,這名營業員卻用她的短粗手指遙向著電報局門口處一指,猛地說了一聲“給你送小紙包的人就是他”。
幾眼看過去,齊之芳很快就認出來這個給自己送小紙包的男子,不是別人卻正是自己每天上下班時乘坐的公交汽車上那名叫作戴世亮的公交司機。
齊之芳以往的生命裏,其實跟戴世亮交集極少,不過就是乘客和公交司機之間那種雖然偶爾會打個照麵,卻向來連話都不會說上一句就擦肩而過的狀態。不過就算是這樣,齊之芳一直隱隱地覺得戴世亮很可能有點喜歡自己。當然事實上,除了幾個傷感的眼神和憂鬱的微笑,齊之芳也並沒有真抓到什麼有關戴世亮真心喜歡自己的具體證據,不過好在女人在一個男人喜歡不喜歡自己這個問題上向來也都敏感到了不講證據。
見齊之芳看見了自己,戴世亮便也不再躲藏,索性直接走到齊之芳的麵前,宛如悠悠歎息般地說了一句:“你瘦了好多。”
結果就是戴世亮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卻讓齊之芳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齊之芳自覺她跟戴世亮並沒有相熟到了可以這樣說話的地步,雖然她在感覺上卻對戴世亮營造出的親近氛圍全不排斥。
“這個我不能要。無功不受祿。”齊之芳最終就事論事地把所有票證往戴世亮手裏一塞,決定幹淨利索地了結此事。
誰知戴世亮又把票證遞回到了齊之芳的手中,特別真誠地對齊之芳說道:“你不餓,孩子餓呀!”
而正是戴世亮這份真誠的熱心,卻深深地紮傷了齊之芳的驕傲與自尊。齊之芳忽然不管不顧地對戴世亮大吼道:“你什麼意思?難道離開你們這些臭男人,我齊之芳就養不活孩子了?我憑什麼收你糧票?我又不認識你!誰知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打什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