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一次空中飛人你就來了。那以後我老玩!”戴世亮撓了撓自己的頭說道。
戴世亮用嘴唇貼在齊之芳的耳邊說道:“芳子,離正月十五還有十八天。我快等不了了!”齊之芳嬌媚地瞪他一眼,用嘴形說了一個“討厭!”同時示意背著臉站在那兒的王東。
王東回過頭看了看母親和戴世亮親密的樣子,不免又暗自皺起了眉頭。後來,在多年過去後,王東每一次回顧起自己那天看著母親和戴世亮無意間皺眉的樣子,總覺得自己當時之所以皺眉並不是因為一種由於戀母情節作祟的妒忌,而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祥……
戴世亮是在他準備跟齊之芳領證結婚前的十五天出的事,那一天正好是農曆大年三十的晚上。出事的原因是畫畫,不過具體原因卻不是由於那種他為了積極表現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而時常冒死進行的“空中作業”——將整個人用繩子吊在窗外在公交大樓的樓體上空中作業雖然也有一定的危險性,但畢竟是一種可以憑借著勇氣和技巧克服的困難。
戴世亮被警方逮捕的原因是偽造糧票。就像大部分淹死在水裏的人都是水性極好的人一樣,戴世亮最終也因為過於相信自己的繪畫技巧而把自己送進了大牢。
十五天後,齊之芳手裏拿著戴世亮從看守所中寫給自己的信,匆匆從法院布告欄前走過。看著在布告欄上戴世亮的名字後,法院給下的定義為“犯罪事實屬實,情節特別嚴重”,齊之芳本人不免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想起戴世亮如果沒有在大年三十晚上出事,自己恐怕已經成為了戴世亮這名違法之人的合法妻子,齊之芳不免又長籲短歎了許久!
齊之芳認為戴世亮是為了讓她自己和孩子過上好一點的日子,才鋌而走險偽造糧票的。所以她對戴世亮根本恨不起來,但是在戴世亮被逮捕後如山般向她單薄肩膀上壓來的種種麻煩,又不免讓她心內有一種女人微妙的幽怨。
我知道這對你是怎樣的滅頂之災,為此我將悔恨至死,死不瞑目。最讓我擔心的是三個孩子。這個事件對他們的生活一定是一次重創,心靈的,物質的。寄給你的這點錢,是我工作這麼多年來的積蓄,加上一些繪畫稿費,希望能夠為孩子們成長和教育起一點作用。
齊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寄給自己的信。內容裏麵無處不在的悔恨,與字字深情的雋秀字體,讓她心內不免又是一陣淒然。
拿著戴世亮隨信寄給自己的彙款單,齊之芳神色恍惚、動作遊移地站在櫃台前。在把彙款單遞給櫃台後工作人員的瞬間,齊之芳幾乎要下了像戴世亮妻子那樣就這樣帶著三個孩子等他出獄的決心。
“犯人戴世亮的所有財產,已經被有關部門按照國家相關法律全部沒收。”櫃台內工作人員冷冷的聲音尖銳地響起,將齊之芳拉回了無數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殘酷現實。
很快,又是充滿了種種流言蜚語的一個月,在齊之芳生命中匆匆而過。在充滿了草木生發味道的春天裏,齊之芳再次來到法院門口那紙上麵寫有戴世亮名字的布告前。
此時風霜已經不知不覺地斑駁了戴世亮的名字,就像時光簡單有效地淡化了齊之芳周圍人對她和罪犯戴世亮之間糾結緣分窺探的興趣。
耳邊仿佛又再次響起了戴世亮讓齊之芳既痛苦又快樂的聲音:“芳子,別打聽我在什麼地方,我不希望你見到一個沒有自由、沒有體麵的我。我們再相見,就是十年以後了,那時候我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孩子們都健康地長大了。現在,就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眼前出現的是十七八歲的你。你背著一個腰鼓,穿一條藍背帶褲,在我姥姥家樓下的院子裏,笨手笨腳地打腰鼓。我是在陽台上看見你的,但是你沒有看見我。所以我那次真是大飽眼福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生活得好一些,孩子們生活得好一些,我的負罪感會輕一些。記住,你是我活下去的目的。”
齊母打開門,齊之芳和齊之君進來。
轉身離去——刹那,齊之芳覺得這也許是讓自己的生活跟戴世亮這個人徹底告別的最佳儀式。
或許是由於在戴世亮出事後,齊之芳始終都沉浸在自己的幽怨與掙紮之中,忽視了關心自己的三個孩子;或許是麵對社會上風刀霜劍般尖刻言語,尚未成人的王東心靈沒有成長到足以承受一切的強大;亦或隻是想逃避,就在齊之芳決心漸漸將戴世亮入獄一事淡化出自己生命的時刻,齊之芳的大兒子王東卻因為被同學借此事為由天天冷嘲熱諷而選擇了離家出走。
在發現兒子不見了之後,齊之芳拉著哥哥齊之君仿佛瘋了一樣地四處尋找,但是結果卻都是讓人沮喪的。眼見著黃昏後黑暗與寒冷即將統治整個世界,齊之芳到底還是被哥哥齊之君死拖活拽地帶回了娘家。
“沒找著?”
齊之君、齊之芳兄妹倆走了進來。他們都沒有回答母親的話——他們疲憊、沮喪的模樣比他們的話語更說明問題。
齊之芳眼睛直直的,嘴唇起了一層皮,頹塌一般坐到椅子上。
“你們怎麼找的?一個不足十一歲的孩子,他能跑多遠?飯也沒吃,想跑他也跑不動啊!這麼多人,怎麼這麼笨呢?這就都找不著孩子了?”
齊母話音未落,齊父也從東邊臥室出來,他一邊係著毛衣外套的紐扣,一邊道:“民警也沒有找到王東?”
齊之君心煩意亂地回答道:“民警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搜遍了。他們也跟昨天晚上所有過往停靠的列車都打了電話,讓乘警幫著搜查,也沒有查到。”
“人民警察為人民,他們怎麼連這麼小小一個人民都找不著呢?”齊母埋怨道。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少說怪話。”一輩子謹小慎微習慣了的齊父先白了齊母一眼,然後道:“夜裏兩三點了,孩子能跑哪兒去呢?身上沒錢沒糧的。”
齊母沒心情理會丈夫前半句話中的責怪繼續道:“嗨,早知道啊,我前天給他的訂報費,就該多給他幾毛錢!”
“多給他幾毛錢幹什麼?”齊父疑道。
“那孩子身上不就有點兒錢了嗎?”
“幾毛錢管什麼用?”
“能買一個高價燒餅了!讓孩子慢慢吃著,等到我們找到他,正好吃完,餓不著他!”
“王東才不會買燒餅呢!王東要有幾毛錢,肯定去租一套《三國演義》小人書來看了,那肯定就不會跑了!”
“我孩子要是餓著怎麼辦呀?”齊母說著說著竟然號啕了起來,“王東呦,我的孩子,姥姥就是太摳了,那天多給你幾毛錢訂報費就好了,你就不會餓壞了!”
“王東是帶了錢走的。”齊之芳抱著一個大茶缸喝冷茶,猛地把茶缸往桌上一蹾,抹一把嘴。
齊母聞言一下就停止了哭泣:“這就好了。他帶了多少錢?”
“我每月都在抽屜裏擱五塊錢,能不花就不花,到了月底,如果還沒花掉,就算存下來了,我就把它存到折子上去。他拿走了這個月的五塊錢。”
齊母聽到齊之芳此話,頓時一驚:“那壞了!五塊錢,夠他闖關東了!”
“怎麼夠闖關東呢?”齊父不解。
“你想,他有學生證,可以打半票啊!學生證證明他才十一歲,說不定還給他打四分之一票呢!那還得了?五塊錢打四分之一票,那還不夠他跑蘇聯去了?”齊母開始天馬行空地聯想了起來,想到最後,這些聯想甚至把齊母本人又嚇得號啕了起來:“王東唉,我的孩子,你可別跑太遠了!千萬別可著那五塊錢跑啊,留點兒買幹糧錢啊!要不你還得挨餓啊!我的孩子呦!”
“你這兒想什麼呢?”齊父不免又白了齊母一眼。
齊母卻繼續哭道:“我的孩子呀!多留點兒錢買幹糧,隻要不餓著,你媽、你舅舅就能找著你。”
“媽!您別哭了好不好?您再哭我真頂不住了!”
“好,媽不哭了。”齊之芳一句話,讓齊母由號啕變成了抽泣。“那你們說,怎麼連民警同誌都出動了,也找不著孩子呢?肯定他是盡著五塊錢打票跑了,能跑多遠跑多遠了——”
齊之君此時出言安慰齊母道:“媽,您千萬別急。公安局準備把王東的照片發送到附近幾個收容所去。不管王東跑到什麼地方,一個不到十一歲的孩子,又是孤單單一個人,都會被收容所收去。這幾年全國都遭遇自然災害,災民到處都跑,收容所的幹部也到處設網點,隨時收容災民。”
齊母聞言似乎踏實了點:“我們孩子成了小災民了!那就好,那就好——”
“那怎麼就好了呢?”齊父覺得齊母的話越說越不成個體統。
“你想啊,賑災的地方,有的是糧食啊!我最操心的就是孩子挨餓!”齊母說著想著不覺眼淚又落了下來,“王東唉,我的孩子呦,你可去對了地方了,收容所有糧吃!哪怕咱長一頭虱子,染一身癤瘡,咱餓不著了呀!”
齊母的話,讓齊之芳再也扛不住了,她也抽泣起來。
“媽您別急壞了身體,一定會找著王東的!”齊之君想了想,最終決定還是先安慰好母親。
齊父亦轉移話題道:“你們還沒吃晚飯吧?老太婆,別盡顧著哭,快給他們弄晚飯去!”
“還晚飯呢?這都該吃早飯了!”齊之君脫下又是泥又是水的鞋子。
“芳子也換換衣服,把鞋脫下來,都濕透了吧?”齊母見女兒整個人都在一旁哭軟了,也醒過悶來明白此時最想哭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齊之芳。於是,齊母也開始順著齊父的話準備轉移話題。
“嗯。”齊之芳用手胡擼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淚水點了點頭。
此時,在齊家客廳內,真是好一派愁雲慘淡的情形。
就在齊家眾人心內各懷悲戚之時,不想客廳西邊的房門卻忽然猛地打開了。齊之君妻子小魏的頭從門裏伸了出來。她滿臉倦容加怒容,燙過的頭發仿佛爆炸般地射向各個方向,狠聲狠氣地道:“能不能小聲點兒啊?這兒還有一個睡著的孩子呢!”
“行行行,我們小聲點!”想到睡在小魏身邊的孩子,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齊之君隻得點頭稱是道。
見哥哥齊之君已然表態,齊之芳亦不好發作。她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到底隻得忍氣吞聲。
“鬧得雞犬不寧的,樓上樓下都知道這點破事兒了!要鬧上自己家鬧去!”小魏“砰”的一聲關上門。齊之君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妹妹不斷哽咽的樣子,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陰著臉向西屋走去。
“哥!”
“我、我就是進去拿包煙出來。”齊之君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此時進屋。
“你少抽點兒吧!”齊之君沒理父親,徑自推開西屋的門,走了進去。
齊父有感而發地嘮叨聲從齊之君背後傳來:“我都這麼一把歲數了,你們這些小輩呢,一個個都不給我省心呢!”
進屋後,齊之君輕輕地把門關上。不想他剛轉過身,小魏就“噌”地一下從被窩裏坐起來打開了台燈,引得兩人睡在小床上的兒子牛牛當即哼了一聲。齊之君見狀馬上把自己的動作放得更輕。
小魏指著客廳,道:“齊之芳以為她自己十八呢?嫩得跟小白菜心兒似的?腳踩八隻船搞對象!本分人、正經人都不要,挑花眼了吧?找了個罪犯!丟人現眼!布告貼得滿世界都是,鄰居見了我都不正眼瞧我,就跟我也和那罪犯一夥似的!”
“閉上你的嘴。”已經陪著妹妹齊之芳折騰一整夜的齊之君,漸漸有點壓不住自己的火。
“我問你,齊之君,這是不是我的家?”
“你又想找什麼別扭?”
“你要是說不是,我馬上帶著孩子就走,再求我也不會回來了。說呀,這是我的家不是?”
“是你的家!你小聲點兒成嗎?”見小魏丟開手準備撒潑,齊之君隻好息事寧人地軟了。
齊之君從床頭櫃裏拿出一盒煙,準備出去。不想小魏卻顯然不想這樣輕易地放過他:“既然這兒也是我的家,我就有權利表決,誰受歡迎誰不受歡迎,對不對?”
“對、對、對。”齊之君敷衍道。
“告訴你齊之君,我家不歡迎罪犯的未婚妻進來!”
“你看著芳子倒黴,也想牆倒眾人推,是不是?”
“哼,她倒黴?她自找倒黴!花著王燕達的烈士撫恤金,又是新大衣,又是新皮鞋!”小魏冷笑了一聲。
“我就知道你嫉妒芳子。”齊之君道。
小魏冷冷一笑:“你才知道啊?我當然嫉妒她呀!花著死人的錢,用著活人的假票證,看把她合算的!”
“哐當”一聲巨響猛地從齊家客廳中傳來,齊之君回頭一看隻見正在泡腳的齊之芳蹬翻了腳盆,整個人被小魏的話氣得渾身發抖。
“你還不給我閉嘴!”深知妹妹齊之芳剛烈性格的齊之君見狀急忙吼了妻子小魏。折騰了一個晚上了,齊之君真的不想再折騰了。
不想齊之君這樣一吼卻將他和小魏睡在小床上的兒子牛牛給吵醒了。“哇”的一聲,刹那,牛牛哭得仿佛天崩地裂。
牛牛的哭聲,讓心疼兒子的小魏頓時燃燒起滿腔邪火:“我不但不閉嘴,我還到外麵去喊去!不然人家以為那個罪犯印了不知多少票證,這個家裏人人都得了好處,跟著吃香的、喝辣的,我也跟著貪贓枉法,我說得清楚嗎?”
“你敢再說一句——”齊之君威脅地向小魏逼近一步。兒子的哭聲也讓他心煩意亂到了失去理智的邊緣。
門慢慢地打開了。
氣息奄奄的齊之芳從打開的門內走了進來:“嫂子,我從來不惹你,你怎麼這麼恨我呢?”
看到齊之芳,小魏的意外隻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間。小魏“噌”地一下從床上躥了下來,披上棉襖眼睛瞪著齊之芳語氣酸溜溜地道:“我怎麼會恨你呢,妹子?你是你爹媽的心頭肉,也是你哥的心頭肉,我嫁到這家裏來,都是吃老菜幫子,菜心哪兒去了?你媽你爸省給你吃了。我坐月子都沒吃幾個雞蛋,蔥花炒雞蛋我看著怎麼那麼白呀?哦,蛋黃給你省著呢!”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啊!”小魏的話讓齊之芳一陣突如其來的慌亂,她從來沒有想到父母、兄長對自己的愛會有朝一日成為嫂子小魏憎恨自己的原因。
小魏接著道:“你是不知道。我過了門連個單獨的小櫃子都沒有。櫃子裏擱的都是你小時候穿的、用的。”
“我說你就是嫉妒芳子吧?”齊之君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我敢嫉妒全家的心頭肉嗎?”受傷的痛苦刹那滑過了小魏的臉,一瞬間後,她臉上隻有滿腔燃燒的怒火。
“無聊!”齊之君不屑地說道。
小魏聞言冷笑道:“沒錯,就是無聊。有人明著供,有人暗著養,還回娘家混飯吃,整天捯飭得美美的,嘿,無聊可真舒服啊!孩子都不要了,跑了就跑了唄。”小魏是那種自己一旦受到傷害便會通過選擇傷害別人來發泄自己痛苦的人。
就在齊之芳看著小魏,恨不得衝上去把小魏掐死之時,聽見孫子哭聲的齊母戴著圍裙從廚房裏跑了過來。
齊母冷著麵孔,用眼睛掃視了一圈眼前的三人:“這家裏事還不多,你們還想再鬧幾件出來,是不是?要鬧也等幾個鍾頭,等天亮再鬧,好不好?”
“我納悶我哥當時怎麼看走了眼,找了這麼下三濫的女人!”齊之芳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在看見母親進屋後,本來亂成一團的內心中竟然凝聚出了對小魏惡毒反擊的力量。
“芳子,你也省幾句!”齊母聞言急道。
小魏眉毛一挑,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齊之芳的鼻子,道:“是下三濫。不是下三濫怎麼會引狼入室,把右派分子、犯罪分子領進門,領上床了呢!讓我們都得受連累!你不要名聲,我們家可是三代工人階級,勞動人民,我們可要名譽!我非得去樓下院子裏嚷嚷不可,那假票證買的肉我可是一根肉絲兒沒沾過——”
“渾蛋!我今天就殺了你。”齊之君朝小魏撲了過去。
齊母一把揪住兒子:“你先殺了我!”
“媽,您看見您兒子那土匪樣了吧?為了他的寶貝妹妹,他能殺了我!”小魏嗷的一聲哭叫道。
齊之君隔著母親夠不著自己的妻子,從身後順手抄起一個花瓶,朝小魏扔過去。花瓶落在地上,碎裂了。
瞬間,哭鬧了許久的牛牛忽然“哦”地嚇得背過了氣去。
“兒子,姓齊的,我跟你們一家拚了。”小魏見兒子哭昏了過去,當即怪叫一聲如同一隻乍起了毛的母狼一般向齊之芳衝過去拚命——
不管前一日發生了多少悲喜,新一天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坐在昨夜小魏打岔大鬧留下的廢墟裏,齊母眯著眼睛看著在一道陽光中飛舞搖曳的灰塵,隻覺得自己竟然活動還不如這些灰塵瀟灑自由。刹那,老淚無聲無息地橫流在她因為缺少休息而焦黃憔悴的臉上。
齊之芳在此時靜靜地走到了母親的身旁,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母親的肩頭:“媽您別太生氣著急,急病了,我罪過就更大了。”
母親看見女兒憔悴疲憊,精神恍惚,想說什麼,卻到底又及時收住了口。
齊之芳愴然地一笑,道:“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不過我告訴您,就是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去找那個李茂才。”
齊母給齊之芳準確無誤的回答狠狠地噎了一下。她打量了女兒一眼,她不知道女兒內心的剛烈與驕傲究竟是從何而來,抑或是由於他們老兩口不知不覺受了“賤養男,貴養女”這句古話流毒的影響,才多年來讓齊之芳在這平凡的世界中留住了一份不平凡的高貴與激烈。
想了很久,齊母覺得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最終隻血氣翻湧地噴出了一個字:“好。”
齊之芳眉毛一挑:“好什麼?”
齊母冷冷地道:“你誌氣高,眼力好,骨頭硬。這還不好?”
齊之芳眉毛又是一挑:“媽您說什麼呢?”
“說你誌氣高唄。李茂才給小樓都不住,給你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都不過,你誌氣還不高嗎?”齊母有點火了。
“您就不看我怎麼委屈,孩子們怎麼委屈!”齊之芳也有點火了道。
齊母聞言怒道:“我是看見孩子們現在太委屈。委屈得家裏都待不了了,跑沒影子了。王東是那種渾孩子嗎?沒事兒跑出去做野孩子,挨餓受凍,長虱子,染疥瘡?他是個懂事的孩子!還不定受了多大委屈,再也受不下去了,才跑的!要是你跟了李茂才,不管怎麼樣,人家是個老幹部,中不流的也算個首長,王東在孩子裏頭就會有體麵,抬得起頭來。現在呢,他差點兒有了個罪犯繼父,孩子不委屈嗎?所以幹脆跑掉,連你這個媽都不要了,連姥姥、姥爺都不要了。”
齊母的一番話說得齊之芳頓時傷心欲絕。她委屈衝天地瞪著母親,不敢相信一貫疼愛自己的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最後的支柱倒塌了。
齊之芳哀哀地低頭說道:“媽,您覺得我心裏還不夠難受,是吧?”
不想齊母卻繼續對齊之芳發狠道:“我是覺著你不夠難受。你要是再難受點兒,就永生記住了:做一個寡婦母親,不能老想著自己怎麼得勁,怎麼開心快活。你的日子不是為你自己過的,你就是為孩子們過的。舊社會幹嗎給那些寡婦送匾立牌坊啊?就是因為,誰都知道寡婦艱難啊!一個寡婦在她男人死的時候,她也死了,她的心死了。為什麼呢?因為世上快活的事兒沒她的份兒了!死了心地把孩子拉扯成人,培養成才,成大出息。”
齊之芳將頭一抬梗著脖子看著自己的母親道:“您要我也受一塊匾,立一個牌坊?有您這麼狠心的母親嗎?”
齊之芳的眼神,讓齊母不免好一陣傷心,她道:“從你生下到現在,我就是太不狠心了。狠不下心來給你說道理,講規矩。我以為你自尊要強,不用我說道理,可是你的要強全要歪了!哦,穿件新大衣,穿雙新皮鞋,就是要強?”
齊之芳答道:“我穿得好點怎麼了?就惹了你們這麼多人?連我自己的母親都容不得?我偏要穿!我是為小戴穿的!穿上它我就告訴你們,告訴所有嚼舌根子的人,我為他戴世亮守著。他犯了罪,但他是為了我犯的。在我小產的時候,他第一次犯了這個罪過。一個男人能為了我去犯罪,這是天大的情分,我領情。他能為了我的孩子去犯罪,我也替他們領情。我不管孩子們怎麼恨他,他憑他的本事,他的才能,用著犯罪嗎?他本來可以讓我和孩子們吃飽穿暖,可是社會讓他好好施展他的本事才能了嗎?沒有!還剝奪了他的本事。這對他公道嗎?”
齊之芳轉過身一摔門走了出去。
“芳子,芳子——”齊母帶有講和味道的聲音,究竟不能將傷心的齊之芳挽回。
王東離家出走的消息輾轉多日後,才從齊之君的口中傳到了齊之芳亡夫王燕達生前工作的單位市消防隊。無論作為王燕達的生前好友還是作為消防隊的領導,肖虎都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齊之芳,同時發動一些自己在社會上或多或少還算有一些能力來試著幫助齊之芳一家渡過目前這個難關。但在該日下班後,肖虎帶著自己買的吃的來到齊之芳家居住的大雜院門前時,卻事到臨頭不免有點望而卻步。
一則“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句話在中國幾千年來都算得上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二則自己人知自己事,很多次午夜夢回捫心自問,肖虎亦漸漸有些明白自己對齊之芳種種好之中其實難免夾雜著一些微妙的情愫。
其實隻有傻子才會相信男女之間可以有純潔友誼。
將自己頭上的帽簷壓得更低了些,肖虎推著自行車向大雜院最深處的齊之芳家走去。在他車上掛著一個網兜。網兜裏麵放著幾卷掛麵和一個浸透油的紙包。
大雜院中正有幾名齊之芳的男女鄰居一邊就著公共水龍頭洗衣服、洗菜,一邊聊天。
見肖虎推著自行車走進大雜院,一個洗菜的女子當即向自己身邊的一個淘米女子使了個眼色,用下巴指指肖虎道:“肯定是找小齊的。”說完兩人臉上便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種通過消遣自己頭腦中情欲幻想事件而獲得的興奮笑容。
輕輕地幾聲敲門聲後,齊之芳打開了自己家的房門。
齊之芳抬起頭,看見推車走來的肖虎把頭上帽子往上一推,竟露出了他仿佛刀砍斧剁般純男人的臉。
“呦,老肖!你怎麼來了?”肖虎眼睛向身後的水池瞟一眼,把網兜拿下來,放在齊家的灶台上。興奮的齊之芳在這個整個過程中,沒有注意到肖虎臉上那種拒人千裏之外的謹慎神情。
齊之芳回過身大聲朝屋裏招呼道:“王紅,肖叔叔來了!王方,愣什麼呢?不認識肖叔叔了?叫肖叔叔好!”
王方在母親的招呼下,正在幫助齊之芳整理毛線的王方,乖巧地小聲對肖虎問候道:“肖叔叔好。”
“再搬個凳子出來!”在王方起身進屋去給肖虎拿凳子之時,齊之芳便像平素一樣隨意地把王方繞的毛線套在肖虎的手上。
肖虎一時之間情不自禁地看了齊家隔壁鄰居的窗子,臉色異常的緊張,直到王方給他搬來了凳子,他才動作僵硬地坐在小凳子上。
小王紅此時也身體搖搖晃晃地從屋裏走了出來。她一見到自己的肖叔叔便立刻興高采烈地跑上去,伸手摟住了肖虎的脖子,親密地大叫道:“肖叔叔!”
“唉,王紅。咱們還是進去吧。”王紅對自己一如既往地親密,卻讓肖虎感到了一種宛如芒刺在背的緊張。他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齊之芳臉色沉下來了,從肖虎的手上拿下毛線。
進了屋,齊之芳動作硬硬地往餐桌上放了一杯茶,背過身拿起一個橘子來剝。
有點不知所措的肖虎,從自己上衣口袋裏掏了幾次才掏出了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肖虎把這幾張鈔票放在齊之芳麵前,道:“這是燕達的第一季度的撫恤金。剛過了春節我就去黨校學習了,所以我一直沒空給你送來。”
齊之芳用眼角掃了桌上的錢一眼:“怎麼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