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豫州郡內,隱於竹林一隅的路府,卻在月上三更猝不及防地燈火通明了起來。
“老爺…老爺,”家丁在府內四處亂竄,跑地上氣不接下氣,“老爺,還是沒逮到那賊人。”
饒是已拚盡全力在第一時間便展開搜尋,此時跪於庭中的家丁仍戰戰兢兢小心覷著主人家幾經變換的臉色。
“老爺,您看,是否立即報官,讓官府去捉拿那賊人?”須發花白的老管家揣摩著路老爺沉默良久的意味,小心地開了口,未料卻立刻迎來了一聲斷喝:“不必報官,雖是個膽大妄為的賊子,如今跑地沒影沒蹤,官府又能做什麼!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對外提起,府中加倍巡邏,可疑人士一律拿下。”
樹欲靜而風不止,竹林深處的細枝末節似也隨著多情惱人的春風一路飄搖,吹進了建康城中的深深庭院。
燭火在劈啪聲中,溫熱了一路快馬加鞭進京仍自冒著寒氣的書信。
中年男子不錯眼地盯著密信燃燒後的灰燼,不經意間有一刻的失神,心底的無奈與遺憾一絲絲向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宮中已起疑心,隻怕豫州之事要頂不住了。”
身前的幕僚也隻能痛心疾首地恨道:“若是再多些日子,再多點時間,大公子定能……唉!”
“即便官家的密使現下已在路上了,可豫州終究是我們經營多年之地,勝負如何,亦未可知,司空也不必如此心急。”座下另一人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引來周圍幾人的點頭呼應。
隻負手立於窗前的司空王珣仍一臉凝重:“若我所料不錯,官家這次,是要逼著郗家向我們動手,本就齟齬叢生,想要善了,絕非易事。”
王珣此言一出,堂下立時一片沉寂。這十幾年的糊塗賬,如今那小的,終是要向老的討了。
初遇
帶著微寒的春雨猶在敲打料峭山壁,一隊商戶人馬片刻不停地並著一輛素樸的馬車,在林間濕潤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急切的蹄印。可仍有人嫌這披星戴月地趕路太慢,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
“這般磨蹭,何時才能到地方啊?”馬車裏一名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少年腳尖來回在車廂內磨蹭,不時掀起馬車的帷幕向外張望。這般來來回回,終是惹惱了正靠著車壁閉目養神的青年。他不耐煩地踹了少年一腳,萬分不情願地直起身子,倦容未散的臉看在少年眼裏,心卻涼了一大半。知曉此時正是這位爺一日中最暴躁的時候,少年也正襟危坐,努力裝出一副靜如處子的乖巧。
“郗粱,你若是覺得坐不住,就下去跟著馬車一起跑到豫州,”青年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正巧,我看這幾天早上沒有練兵,你也是不習慣。”
名喚郗粱的少年連忙堆起一臉憨厚的笑容,眼疾手快拿出水壺、食盒伺候他哥壓下內心的怒火,直到這位爺滿足地眯起眼睛,心中方才大定,知道這日行一劫算是有驚無險地過了。
吃飽喝足的郗粲撩起帷幕,向騎馬隨行的韓慶問道:“到哪了?”
“剛入豫州地界,不走官道抄小路的話,午時之後便能到義柏縣。”
一旁聞言的郗粱連忙湊過來,驚喜大叫:“已經到豫州了,我要下去騎馬!”
郗粲嫌棄地將郗粱趕下車,看他騎著也憋了一路的小紅馬馳騁向前,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處開始埋汰。韓慶同郗粲年紀相仿,看著顧自撒歡的郗粱,也隻能硬凹出一把老氣橫秋替他找補:“小公子這這正是好動的年級,我年輕的時候也……”郗粲似笑非笑地側頭盯著他,韓慶立馬識趣地咬緊牙關,裝聾作啞。郗粲好笑地搖搖頭,收回目光,沉聲道:“這進入豫州地界,一切便照計劃行事。記住,你我一行隻是從建康打馬而來的生意人。”
此番安排臨行之前便已有計較,韓慶自是明白其中深意,忙領命而去。
看著沿途不斷被拋在身後的風景,郗粲也不禁感歎這樹色隨山迥,截然不同於江南杏花煙雨的中州景致。此刻他的心間竟也隨這繞轉的山頭旋起一股激蕩之意,仿佛又看見記憶中那個寬厚的身影,落日樓頭,遙岑遠目,蒼涼長歎:“中州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
“哥,哥,”撒歡跑了一程的郗粱總算是記起來馬車裏這位大爺,忙不迭回來陪坐,卻見他一貫散朗清舉的大哥竟癡癡地望著一處出神。郗粲被郗粱使勁推了推,斂去記憶中的茫然,一臉正色看著這個半大少年:“郗粱,眼見已經進入豫州地界了,該警醒的斷不能懈怠。”
郗粱方才還一身的歡脫勁兒仿佛忽然間被誤入羅幃的料峭春風盡數卸掉,仍帶著稚氣的臉龐隱約可見堅毅的棱角。
豫州郡地處國境以北,背靠天險長江,直麵接壤而居的羯胡夷族。邊關之地,總是不免相互滋擾,更遑論是戰場上的夢魘——驍勇善戰、凶猛狠辣的羯胡人。昔年戰場上坑殺二十萬降將的嗜殺之舉,至今仍令各方勢力心有餘悸。豫州郡因而也常年軍備森嚴,枕戈待旦,不敢有半分鬆懈。幸而近年來羯胡族內爭奪權柄,內鬥不斷,兩國邊境雖仍有小打小鬧,卻好歹讓豫州郡能暫時鬆一口氣。前任刺史範喬也以此為契機,料定羯胡無暇大動幹戈,開了胡漢市,讓羯胡人能與漢人做生意,以減小邊境壓力。是以,即便郗粲一行人早已司空見慣秦淮兩岸的醉舞芙蓉、絲竹管弦,還是忍不住為胡漢市上林林總總的新奇玩意兒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