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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假結束的時候金色的大地不再是金色的了,它換了一副麵孔,變成了平整嶄新的綠。麥子一棵也沒有了,它們被莊稼人一把一把地割下來,一顆一顆地脫粒下來,曬幹了,交給了國家。莊稼人不知道“國家”在哪裏,“國家”是什麼。但是他們知道,“國家”是一個存在,一個指定的、很大的,無所不在的、卻又是與生俱來的存在。這個存在是什麼樣子呢?莊稼人就想像不出來了。它帶有傳說與口頭傳播的神秘色彩,也就是說,它是在嘴裏,至少,是在部分人的嘴裏。但是有一點莊稼人是可以肯定的,“國家”是一個終點,是麥子、
稻穀、黃豆、菜籽、棉花和玉米的終點。糧食運到哪裏,那個地方就是國家。相對於王家莊來說,公社就是國家;而相對於公社來說,縣委又成了國家。總之,“國家”既是絕對的,又是相對的。它是由距離構成的,同時又包含了一種遞進的關係,也就是“上麵”和“下麵”的關係。“國家”在上麵,在期待。它不僅期待麥子,它同樣期待著大米。所以,麥收之後,莊稼人把原先的金燦燦變成了現在的綠油油。就在同一塊土地上,莊稼人又用自己的雙手把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去,到了夏至的前後,中稻差不多插完了,而梅雨季節也就來臨了。十分準時。從表麵上看,這隻是一種巧合,其實不是。是莊稼人在千百年的勞作當中總結出來的,是莊稼人的選擇,暗含著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大智慧。在莊稼人一代又一代的勞作中,他們懂得了天,同樣也懂得了地。就在天與地的關係中間,莊稼人求得了生存。通過他們的智慧,天與地變得像左臂和右膀一般協調,磨豆腐一樣,硬是把日子給磨出來了。當然,是給“國家”磨豆腐。f米f花f在f線f書f庫fh
還是在麥收的時候沈翠珍就多了一份心思。做母親的就這樣,總有無窮無盡的心思。了去了一樣,又添上了一樣,滔滔不絕的永遠是兒女心腸。沈翠珍的心思當然是端方了。要說兩年前,她最大的心思是看到端方念到高中,為什麼要這樣死心眼呢?有緣故的,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端方的生父是一個高中畢業生,他在咽氣之前給翠珍留下了一句話,讓他的兩個孩子念完高中。這是他的遺言。一般來說,遺言就是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遺言永遠是一把雙刃的劍,對說的人來說無比地鋒利,對聽的人來說同樣無比地鋒利。這麼多年來,沈翠珍的日子其實就是從這把劍的劍刃上走過來的。端正還小,先不去說他。端方反正是讀完高中了,這裏頭就有了無限的寬慰。沈翠珍望著麥田裏的端方,心裏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沈翠珍遠遠地打量著端方,走神了,眼眶裏憑空就是一陣濕潤。沈翠珍不是傷心,而是高興,是那種很徹底、很鬆軟的高興。端方到底高中畢業了。他的塊頭那麼大,比他死去的老子還高出去半個腦袋,完全可以說,她這個母親功德圓滿了。等閑下來,王存糧不在家,沈翠珍一定要買上幾刀紙,到河邊上好好哭幾聲。這麼一想沈翠珍的心裏有了力氣,手上也有了力氣。但是,沈翠珍突然明白過來了,端方大了,這等於說,轉眼又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這麼一想沈翠珍的手又軟了。新的心思來了。是的,該給他說一門親事了。看起來端方這一頭的心思還沒有完,還得熬。路還遠著呢,日子還長著呢。
從插完秧算起,到陽曆的八月八號(或七號)立秋,這一段日子是莊稼人的“讓檔期”。所謂“讓檔期”,說白了就是春忙和秋忙之間的空當。莊稼人可以利用這段日子喘口氣,好積蓄一些體力,對付接下來的秋收。因為是夏季,莊稼人便把這些日子稱作“歇夏”。但“歇夏”並不意味著莊稼人真的就“歇”下來了,不是的。一般來說,媒婆們會利用這一段空閑的日子四處走動,幫年輕的男女們說說親,替他們牽上線、搭好橋,好讓他們在冬閑的日子裏相親、下聘禮。所以說,歇夏雖然是清閑的日子,對於年輕的男女們來說,反而手忙腳亂,成了心動的時刻。當然,那些職業性的媒婆在四九年之後就已經給掃除幹淨了。她們不幹活,就靠一張嘴,生拉硬配,吃了男方的好處,再吃女方的好處,無疑是剝削,屬於寄生的階級。舊社會有一個說法,把她們叫做“小人行”,是三百六十行裏頭的一樣,好歹也是一隻飯碗。新社會打倒了所有的寄生蟲,職業性的媒婆自行消亡了。然而,這並不等於說媒婆就沒有了,相反,多了出來,人人都可以做。那些幹部的娘子,那些鄉村女教師,她們用不著下地幹活,手腳閑下來了,所有的勤快都集中到了嘴上。除了家長裏短,少不了做媒。當然,這隻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許多到了歲數的女人們私下裏都有做媒的願望,都有那麼一點隱秘而又怪異的激情。就喜歡給人家“配”。她們對著小夥子瞅幾眼,心活絡了;再對著大姑娘瞅幾眼,心又踏實了,——覺得他們合適。於是乎,逮著男方拚了命地說女方的好處,再逮著女方不要命地說男方的長處。成不成都無所謂的。要是成了,那是她們的功勞。討一杯喜酒還在其次,關鍵是有了成功的範例,自然有了信譽,等於為下一次說媒開了一個好頭。不成也沒關係,男方一條線,女方一條線,依然在那兒,再往別處說。另外的一路情況也有,那就是男方和女方已經眉來眼去了一段日子,私下裏都親過嘴了,甚至躲在草垛或麥田裏把壞事都做了——所謂“壞事”,說白了也就是“好事”。隻不過女人們習慣於往“壞”處說,而男將們呢,則統統往“好”的地方說。不管是“壞事”也好,“好事”也好,有一樣,這種事不做則罷,一做就上癮,越做越想做,恨不得早飯一吃天就黑,天黑了之後就上床。姑娘的肚子裏有了貨,怎麼辦呢?相互抱怨,手足無措了,找一個體麵的人幫他們撮合一下吧。這樣的媒婆最好做了,吃一頓現成的飯,喝一杯現成的酒,完事了。這樣的媒婆還最容易得到巴結。你要是不巴結,那就是你不仁。你不仁她就不義。嘴巴一掉過頭來她就成了機關槍,嘟嘟一梭子,把你的醜事全抖落出來,你的臉用褲衩子遮擋都來不及。
沈翠珍閑來無事的時候腦子裏全是村裏的姑娘,讓她們在腦子裏排隊,一個一個地放在心眼裏篩。好姑娘有沒有?有。但是沈翠珍還是覺得她們不配。不是這裏缺斤,就是那裏少兩,總歸是不如意。倒不是做母親的心高氣傲,像端方這樣的小夥,除了她翠珍,誰還能生得出第二個來?擺在那兒呢。你要是不相信你自己睜開眼睛慢慢地看。說起給兒子挑媳婦,那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第一要對得住兒子,第二要對得住她這個婆婆。要不然,過了門,麻煩在後頭。前麵的日子又是麥收又是插秧,翠珍一直沒能騰出手來,現在好了,歇夏了,有了空閑,沈翠珍開始了她的張羅。這一天的下午翠珍提著醬油瓶出去打醬油,繞了一圈,走到了大隊會計王有高的屋後。翠珍渴望能碰見大辮子。大辮子是大隊會計的娘子,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留著一條大辮子,一直拖到小腰那兒。到了夏天,大辮子一偷懶頭上就有點餿。那些多嘴的女人就會對大辮子說:“大辮子,這麼大的歲數了,拖上那麼一條大尾巴,煩不煩哪,你焐躁不焐躁?”大辮子總要這樣回答:“他不肯唉。”口氣裏頭很無奈了。所謂“他”,就是他的男將,大隊會計王有高。“他不肯唉”,這裏頭隱藏著外人難以猜測的私密。王有高在做房事的時候喜歡拽著老婆的長辮子,把它繞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上用勁了,身子才使得出力氣。這完全是一個十三不靠的怪毛病,可他就是喜歡這一口。大辮子的頭發被男將拽在胳膊上,很疼,十分想叫。但是不能夠,隻好忍住。偶爾叫一聲,反而特別地亢奮,有了別樣的味道,是說不出來的好。大女兒出生之後,大辮子剪過一回辮子,是新式的短發,運動頭,英姿颯爽了。大辮子自以為很時髦,沒想到她的新式發型對大隊會計卻是意外的一擊,王有高在床上蔫了。很生氣,到了關鍵的時刻光知道咬人。大辮子從此知道了,長辮子剪不得,重新開始蓄。說起來大辮子從心底裏頭感謝自己的長辮子,是自己的長辮子幫她“拿住”了自己的男將。有一陣子有高迷上了賭,偷偷摸摸愛上了推牌九。大辮子知道了,不說什麼,突然把男將從牌桌上拖下來,一直拖到自己的家,一直拖到床頭邊,拿起剪刀就架到腦後,說:“你再賭我就薅幹淨,我讓你天天和尼姑睡。”有高軟了,說:“就是玩玩,看看自己的手氣,哪裏是真的賭。”大辮子看見男將的模樣心裏有數了,心裏頭得了寸,嘴上就進了尺,說:“玩玩也不許。手癢了我拿刷子替你刷。”有高說:“不許就不許,不玩就是了。舞刀弄槍做什麼。”大辮子凶歸凶,對待男將,有了自己的心得,把床上的事情打點好了,別的都好商量。大辮子有大辮子的智慧,明白了一個道理,千萬不能讓男人在床上發了毛。所謂男將們耳根子軟,怕老婆,懼內,都是假的,說到底是男將們在床上貪。一個大男將,如果床上不貪,再好的女人也拿不住他。天仙都沒用。就是這麼一個理。
沈翠珍提著醬油瓶,拐了三四個彎,來到了大辮子家的家門口,隔著天井的院牆,聽到了縫紉機的咕嚕聲。知道大辮子在家了。翠珍在門口喊:“大辮子!”大辮子從洋機上下來,看見沈翠珍已經進門了。沈翠珍把醬油瓶立在天井裏的地磚上,扶穩了,說:“大辮子,家裏有幾件破衣裳,我也懶得拿針,有空你幫幫忙吧。”大辮子堆上笑,說:“拿來噻。”沈翠珍說:“我可沒錢給你,回頭我叫三小給你拿幾個雞蛋。”大辮子說:“沒得事啊,拿來噻。”這麼招呼過了,沈翠珍在堂屋裏坐穩了,坐直了,就在大辮子的對麵。放眼把大辮子的家裏考察了一遍,直誇大辮子“能”,家裏拾掇得眉清目秀。大辮子聽出來了,沈翠珍不像是來補衣裳,是有事央求於她。無緣無故的,她奉承自己做什麼?那就不用客氣了。大辮子說:“早上都忘了燒水了,也沒得水給你喝。”翠珍說不渴,一雙眼睛又開始研究起大辮子的洋機了,心裏頭想,怎麼開口呢。翠珍誇了幾句洋機“真好”,突然說:“天哪,要是哪一個姑娘跟我們家端方要洋機做聘禮,我可怎麼置得起啊。”大辮子是一個精細的女人,卻誤會了,以為端方看上了她們家的大女兒,自己家有洋機,自然就不會要這份彩禮了。大辮子說:“你慌什麼?端方不是才畢業嘛。”翠珍說:“大辮子,不小啦。我們家的形勢你又不是不曉得,端方念書晚,虛二十的人啦。”大辮子一聽更有數了。心裏頭篤定了,嘴上卻加倍地模糊,說:“真快哈。真是的哈。”翠珍忙說:“是的呢,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哇。”聽到翠珍這樣說,大辮子不敢再捉迷藏了,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下一步必然是搶茅坑了。大辮子決定立即把話挑到明處。大辮子說:“妹子,不是我不給你麵子,我家那丫頭你可不曉得,給她老子慣得不像樣子,你說說看,瘋得還有個人樣?”沈翠珍怔了半天,明白過來了,大辮子她弄岔了。雖說自尊心受了傷害,沈翠珍反過來卻拿眼睛抱怨起大辮子來了,說:“大辮子,就我,哪裏有膽量動那分心思,好像我韭菜大麥都分不清了。就算五根指頭長得一樣齊,端方也配不上做你大辮子的女婿。”沈翠珍欠過上身,拍了拍大辮子的膝蓋,小聲說:“你嘴巴會說,人又體麵,我是請你張羅張羅,有合適的,胡亂幫我們尋一個。”大辮子明白了。這個枝杈岔遠了,都岔到樹顛的喜鵲窩上去了,不好意思了,連忙說:“翠珍你真是,兔子嘴,一開口就豁。端方多好的小夥,王家莊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又不瞎。你不用愁,包在大辮子的身上了。”沈翠珍合不攏嘴了,自顧自,笑了。隻要聽到有人誇端方的好,簡直就是誇自己,滿嘴的冰糖化開來了,一直流淌到心窩子。沈翠珍不停地抿嘴,就是抿不上,嗓子也小了,很客氣地謙虛了,說:“端方一般。就這個樣子。一般般。”這麼說著大辮子已經站起身來,沈翠珍的心裏也踏實了。沈翠珍來到門口,回頭對大辮子說:“大辮子,我就厚臉皮了,賴在你身上了。”大辮子說:“再坐坐噻,水都沒喝。”沈翠珍依然笑眯眯的,還是說不渴,彎下腰去拿醬油瓶。心裏想,就你那個女兒,又饞又懶,內心世界就不好。除了老子當大隊會計,還有什麼?你大辮子還不肯,想得起來的。不要說我們家端方,就連我都看不上。你想得起來的你。沈翠珍私下裏在替端方忙活,端方卻不知情,悠閑得很。其實端方的悠閑是假的,說鬱悶也許更恰當一些。他的心裏有事,相當地嚴重,是單相思了。前些日子農活太忙,端方顧不上,現在好了,閑下來了,一個女孩子的麵龐就開始在端方的腦海裏來回地晃悠了。是一個中堡鎮的姑娘,端方的高中同學,趙潔。端方和趙潔同學了兩年,其實也沒什麼,端方卻總是牽掛她,牽掛她閃亮的眉眼,還有她閃亮的笑。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了。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在中堡中學,男女之間要想鬧出一些什麼,還真的不可能,為什麼呢?中堡中學有一個十分優良的傳統,男生和女生從來不說話,更不用說有什麼來往了。誰也沒有要求,誰也沒有規定,但每個人一進校就很自覺,維護和保持了這樣的一個傳統。所以說,校風特別的好,從來不出事。最出格的舉動也隻有一樣,就是深夜裏男同學為女同學毫無保留地遺精。這個好辦,洗一洗就幹淨了。沒想到臨近畢業,不知道是誰出了一個主意,買來了硬麵的筆記本,請同學們相互留言。雖說隻有三四天的功夫了,但男女生的界限一下子打破了,一個個都像是喝了雞血,興奮得不知道怎樣才好。端方沒有買筆記本,越發地苦悶了。她相信趙潔是不會為他寫些什麼的。她那麼驕傲,兩年裏頭都沒有好好看端方一眼。每一次和端方對視,趙潔都要把高傲的下巴挪開去,想起來就叫人傷心。其實端方心裏頭有數,對趙潔,他是高攀不上的。除了夢遺,他實在也想不出什麼有效的辦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