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夏,如果從空中去俯瞰蘇北大地,隻有一個特征可以概括,那就是綠。那是一片平整的綠,妖嬈,任性,帶上了一股奮不顧身的精神頭,從地平線的這一側一直縱橫到地平線的那一側。可是,如果從細部去推究一下,浩瀚的綠色就變得非常具體了,無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葉子。葉子實在是太多了,太茂密了,誰還會去注意它們呢,細部反而沒有了,一下子就成了整體,呼啦啦變成了大地。然而,這是嫩綠。在這遼闊的嫩綠的背景上,卻又點綴著另外一些綠,這些綠是深色的,老,發黑,一大團一大團,它們卻是樹。是被無邊無際的
水稻所包圍著的小小的樹林。其實也就是村莊。從高處看,或者說,從遠處看,村莊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一些房屋。不是。是小小的樹林。它們是由槐樹、楊樹、桑樹、柳樹、苦楝和泡桐構成的,並不整齊,也沒有方寸,帶有天然的姿態。其中槐樹和楊樹是它們的絕對主力,具有主導地位,壓倒性的優勢。它們不是被天空壓著的,相反,它們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撐起來了。它們還把無序而又低矮的草房子包裹在它們的陰影下麵。草房子就在樹的下麵,這些草房子才是村莊的根本。它們很陳舊,因為日複一日的陽光雨露,它們的輪廓早已經失去了筋骨,失去了飛揚跋扈的動勢,渾圓了,厚實了,像莊稼人的性格麵貌。就在這樣的草房子裏麵,住著莊稼人。他們就在渾圓而又厚實的屋簷下麵,婚喪嫁娶,迎來送往,伴隨著柴米油鹽,重複著單調的、不可或缺的、數也數不清的人情世故。一代一代又一代,一輩一輩又一輩。一般說來,村莊都是安靜的,但是,高大的樹冠上有無數的鳥窩,那裏是喜鵲、灰喜鵲的天堂。它們能鬧。在每一天的早晚,它們不停地聒噪。在它們喧鬧的時候,往往也是雞犬不寧的時刻。這樣的喧鬧意味著一天的開始,到了黃昏,也意味著一天的終結。剩下來的,則是無邊無際的寂靜。雞在草叢裏,鴨在池塘裏,豬在豬圈裏,自得其樂。狗要自由得多,但畢竟不是野狗,它們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走,看看,聞聞,管一點閑事,或什麼也不管。到了發情的時候就用鼻子找一個,背靠背,把事情辦了。即使是母狗懷孕了,也不知道懷上的究竟是誰的孩子。這一點貓就不好了,貓的動靜大,比人的動靜還要大。動不動就聲嘶力竭,還大打出手。當然,在高大、茂密的小森林的下麵還有另外一個更小的天地,這個小天地是由一些低矮的植物構成的,比方說,灌木、竹子,還有蘆葦。它們在河流的邊沿,或者說,在房前屋後,那是老鼠和蛇居住的地方,那裏還是蜻蜓和蝴蝶居住的地方,當然還有花翎,麻雀,這些和莊稼人就沒什麼關係了。人們也懶得去管它們。當然,在村莊與村莊之間還有河流,說是河流,其實也就是蘇北大地上的路,它們彎彎曲曲,在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兆頭的情況下就拐了一個彎,卻連接著遠方,使遠方變得更遠,錯綜而又迷離。這就是蘇北大地的一個大概,蘇北大地上的莊稼人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裏,一家一家的,一戶一戶的。除了在田間地頭,他們有時候也會在不規則的巷子裏走動走動,偶爾停下來,答刮幾句,借一點醬油、針頭線腦,或者到河邊去淘米,刷馬桶,搗衣裳。金錢上則沒什麼來往。說又說回來了,莊稼人的手頭沒有錢。誰要是能掏出七毛八毛,那一定是家裏頭出了大事,不是紅喜,就是白喪。⌒米⌒花⌒在⌒線⌒書⌒庫⌒
秧苗們長在地裏,長勢喜人。慢慢地,它們的葉子由嫩綠變成了深綠,由深綠變成了碧綠,現在,從遠處看都有點發烏了,烏溜溜的,散發出茁壯的、生猛的油光。比較下來,王家莊的水稻長勢要更好一些,沒有別的,王家莊的灌溉做得更好。水稻不是麥子,麥子喜歡旱,土壤裏的水分過多它的根係反而要爛。水稻就不一樣了,水稻離不開水。在大部分的時間裏頭,水稻就站在水裏,一缺水它就蔫了。當上大隊支部書記之後,吳蔓玲沒幹別的,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放在了水利上。她來到了公社,直接撲到公社革委會的食堂,把革委會的洪主任堵在了酒桌上。吳蔓玲童言無忌,當著這一桌子的革委會領導,一上來就批評洪主任,甚至把洪主任的綽號都用上了,吳蔓玲說,“洪大炮”你不支持年輕幹部的事業。洪大炮參加過渡江戰役,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留下了後遺症,一開口說話就成了美國生產的直徑25毫米的榴彈炮。洪大炮望著吳蔓玲,不停地眨巴眼睛,很寬的腮幫子笑起來了。洪主任放下酒盅,嗓子反而小了,先請“小吳支書”坐下來,把問題“放在桌麵上”,“慢慢談”。吳蔓玲坐了下來,沒說別的,伸出手來向高主任要東西。一共是兩樣:一台東風二十五匹的柴油機,一台水泵。吳蔓玲到底是一個有腦子的人,她向革委會討要機械化的灌溉設備說明她有眼光了。這麼些年了,王家莊的灌溉一直沿用的是最原始的老風車,老風車架在河邊上,像天空上麵一大摞子大補丁似的。遇上無風的日子,再大的補丁也頂不上用場。還是要靠人力,用雙腳去踩水車。一大群壯勞力漢子隻能吊在水車上,跟掛了一大排的鹹肉差不多,實在也解不了大地的渴。吳蔓玲坐在洪大炮的斜對麵,把她的巴掌攤在洪大炮的麵前,撒嬌了,說:“洪大炮你給還是不給?”洪大炮望著吳蔓玲的巴掌,望著吳蔓玲的胳膊,附帶瞅了一眼吳蔓玲的胸,沒有說話。他把桌子上的半瓶“洋河大曲”拎起來了。說:“先喝酒。”吳蔓玲撒嬌撒到底,說:“不跟你喝。”洪大炮看了看四周的人,很寬很寬地笑了,說:“小吳啊,你要是有膽子把酒瓶裏的酒喝了,東風二十五,我給,水泵,我也給。”吳蔓玲沒有猶豫,她的動作是迅速的,說風馳電掣都不為過。吳蔓玲提起“洋河大曲”的瓶頸,仰起脖子就灌。臨了,放下了酒瓶,直了直脖子,眼眶裏全是淚光。吳蔓玲小聲說:“洪主任,我代表王家莊六百五十九位貧下中農,謝你了。”場麵本來是喧鬧的,輕鬆的,吳蔓玲在她的壯舉之後附帶上了這麼一句,突然感人了。不知道從哪裏滋生出了動人的力量。酒桌上安靜下來。洪大炮說:“小吳,你打個報告來。”吳蔓玲沒有“打”,直接從軍用挎包裏取出一張紙,攤在了洪主任的麵前。這一著洪主任沒有料到,開始摸身上的口袋。他在找筆。吳蔓玲拿出鋼筆,擰開筆帽,十分端正地送到了洪主任的右手邊。吳蔓玲說:“洪主任,酒我喝了,反正我也喝醉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每天盯著你,你在哪裏吃我就在哪裏吃,你在哪裏睡我就在哪裏睡。”這話說的,不講理了,好笑了,本來已經很動人的場景突然又激昂起來。每一個人都在笑。吳蔓玲卻渾然不覺。洪主任沒有笑。他神情嚴肅地望著大家,嗓子裏突然發射出七顆榴彈炮炮彈:“同意的鼓掌通過!”酒桌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洪大炮在吳蔓玲的報告上寫上“同意”,站起來,拍著吳蔓玲的肩膀,用鋼筆的另外一端戳了戳吳蔓玲的額頭,又戳了戳吳蔓玲的鼻尖,十分疼愛地說:“個小鬼。”洪主任後來補充了四個字:“前途無量。”
嚴格地說,吳蔓玲這個支部書記的威信並不是靠她的親和力建立起來的,而是在東風牌柴油機和水泵進村的那一刻建立起來的。建立的同時也得到了最後的鞏固。不僅是王家莊的人,就連全公社的人都聽說了,吳蔓玲“前途無量”。吳蔓玲自己當然不會說什麼,但是,洪主任的話還是進入了吳蔓玲的肺腑了,她自己也是這樣相信的。在後來的歲月裏,吳蔓玲的內心一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撐著她,她變得無比地堅定,什麼都不能改變。她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離開王家莊的機會,她相信,隻要她堅持住,她在王家莊就一定會“前途無量”。
抽水站正式試水的那一天是王家莊的重大節日。那一天所有王家莊的人都出動了。水泵好哇,水泵好。毛主席說:“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他說對了。毛主席又說:“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他又說對了。他人在北京,可他什麼都知道。他老人家的話再一次在三大革命當中得到了最終的驗證。王家莊敲起了鑼,打起了鼓,那是盛大的、群眾運動的場麵。社員們親眼看見河水從河裏“抽”了上來,白花花地流進了水渠。水渠是新修的,成群結隊的孩子分布在水渠的兩邊,他們順著渠水一路追趕。膽子大一點的幹脆跳進了水渠,洶湧的渠水把他們衝走了,但衝走了還是在渠裏。這是幸福水。這是幸福渠。他們一路歡叫,直到每一個人都筋疲力盡。那一天的晚上王家莊的公豬、母豬、白豬、黑豬都在叫。它們餓了。它們不知道王家莊的人們為什麼高興成那樣。它們到死都不知道那一天它們為什麼會挨餓。
正是得力於機械化的水利,王家莊的田間管理比較起鄰村來就方便多了。下雨了,就在總幹渠上打開一道口子,把水放掉一些;要是幹旱了呢,再把這個口子堵上,用東風二十五抽上來一些。這一開、一堵,效率出來了。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最讓吳蔓玲痛心疾首恰恰正是在這個地方。總幹渠是王家莊的,不屬於任何一個生產隊,不屬於任何一個人。水多了,這個口子誰來開?抽水了,這個口子又是誰來堵?沒人管了。吳蔓玲看在眼裏,直心疼。為了這件事吳蔓玲不知道批評過多少人,高音喇叭裏也講了。沒用。你一批評他,他反過來就問你:“憑什麼就是我?”是啊,王家莊不到七百號人呢,每個人都是王家莊的人,都是“主人”,憑什麼不是張三,而是李四來幹?憑什麼不是三姨娘,而是六舅母來幹?這一來壞了,都成了她吳蔓玲的事了。不管還不行。你不管,好,水就在那裏無端端地淌,一直淌到共產主義。吳蔓玲沒有辦法,隻能扛起大鐵鍬,一天到晚在田埂上轉。走得太累的時候,吳蔓玲禁不住就會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抽水站,心裏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委屈,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寒心。吳蔓玲算是明白了,莊稼人的心目中其實是沒有集體的,不要說公社,就是連大隊、生產隊都沒有。莊稼人的心中隻有他們自己。吳蔓玲在心裏頭對自己說,下次再也不能替集體辦任何事情了,綠豆大的事情你都不能辦。你隻要心一熱,惹上了什麼就等於纏上了什麼,螞蟥一樣想甩都甩不掉。當然,這些話也就是在心裏頭說說,吳蔓玲永遠也不會把它們送到嘴裏去的。扛著大鍬,吳蔓玲在田埂上轉悠了一個上午,進村了。到了午飯的時間,她捧上了飯碗,來到了大隊部門前的樹陰低下。這一天的中午吳蔓玲吃的是麵條,她用大海碗把麵條盛了,從小罐子裏舀了一勺子脂油,也就是豬油,出門去。人還沒有到樹根底下,她已經聞到了豬油的芬芳。說起豬油,吳蔓玲原先可是從來都不吃的,現在倒好,就是喜歡。越聞越香,已經到了離不開的地步。即使是吃米飯,有時候吳蔓玲也喜歡挑上一筷子,拌到米飯的裏頭去。都不用菜,吃得又快又香。一抹嘴,我的個媽媽哎,一碗米飯就下了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