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風,城裏的雨”,這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真是精到。一聽就知道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說出來的,否則說不出。端方在中堡鎮生活過,對“城裏的雨”有了真切的認識。城裏的房子密,巷子長,不怕風。可—下雨就麻煩了。麗過了,天晴了,可那些狹窄的、永遠也曬不到陽光的小巷子就變得無比的齷齪,充滿了泥濘和汙穢。尤其是那些破損的磚頭路麵,每一塊磚頭都可能是地雷,一腳下去,“呼”地一下,泥漿就從磚頭縫裏噴射出來了,弄得你滿褲襠都是。有時候還能帶上來一兩片腐爛的蔬菜葉,腥臭的魚腸子,或者變了形的雞毛。比較下來鄉下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鄉下開闊,空曠,是風的故鄉,更是風的舞台。風在鄉下無遮無攔,無拘無束,無邊無際,無始無終。它無所不在,特別的恣意和狂放。鄉下的風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旋轉著來。開春的時候,它是東南向的,溫暖而又潮濕,保留了海浪的痕跡。到了夏天,變向了,成了南風。後來再變,從西南那邊跑了過來。西南風是風,也是火,是看不見的燎原。到了秋後,輪到西北風登台了,西北風特別硬,邪性,天生就帶了一副惹是生非的氣質,像鬼剃頭,隻要一夜的工夫,所有的樹葉就被它剃光了,一個不剩。而東北風一旦來臨,那一定是深冬,迎接它的隻能是光禿禿的樹枝,所以,它伴隨著哨音,還伴隨著碩大的雪花,因而,它既是淒涼的,又是溫馨的,這完全取決於你們家的被窩暖和不暖和了。——風就這麼轉,轉一圈剛好是一年。仿佛有規律,可誰也不知道它從哪裏來,到底要幹什麼。你看不見它,它就是不放過你,要不然人們怎麼會把它叫做“風”呢。風,怎麼說才好呢,它隻能是“風”。∧米∧花∧在∧線∧書∧庫∧h
西北風在王家莊已經連著刮了好幾天了。王家莊的樹木再也不是先前的模樣,一副茂密和蓬勃的景象。它們嶙峋了,瘦得隻剩下骨骼,現出了原形。它們像扒光了衣服的乞丐,吊在了半空。大地上全是樹的葉子,幹了,枯了,黃了,在地上盤旋,沙沙地響。就在這樣的風中,公社的電影放映隊來到了王家莊,帶來了八一電影製片廠的《車輪滾滾》。考慮到這是一部新片,四鄉八鄰的觀眾比較多,電影放映隊在稻田裏架起了銀幕。稻已經割走了,但遍地的稻秸梗還在,有些泥濘,有些戳腳,放電影並不好。可是,比較起泥濘和戳腳來,最大的麻煩卻還是風。風太大了,銀幕就不怎麼像銀幕了,更像風帆,所有的觀眾都像是坐在帆船上。他們靜止不動,卻已經劈波斬浪。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一部電影就是一部電影,看了,然後散了,就這些。然而,對於年輕人來說,一部電影隻是一個序曲,等電影散場了,他們的娛樂才算是真正的開始。他們更看重的是一場電影之後的群架,也就是集體鬥毆。電影反而是其次的了,成了一個借口。這一次是王家莊和張家莊的人打,下一次是高家莊和李家莊的人打,再下一次則是李家莊和張家莊的人打。循環著來,輪流著來。打架這東西有一個特點,特別容易上癮。尤其是集體鬥毆,你隻要經曆過一次,你就刻骨銘心了,心裏頭就老是惦記著。不管是打人還是挨打,打贏了還是打輸了,你都希望再來一回。打架這個東西為什麼能這樣地吸引人呢?說出來能嚇你一大跳,是疼。這一點不打架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的。疼這個東西過癮,在你被擊中的時候,在你的疼痛洶湧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反而毫無畏懼,你的勇敢是驚人的,你的爆發力是驚人的,怒發衝冠具有無可比擬的快感,你一下子就瘋狂了,成了酩酊的、強有力的人。疼痛能使膽怯的人大膽,大膽的人英勇,英勇的人壯烈。你會為自己而震驚。你的潛能是巨大的,那些你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你一下子就做出來了,眼睛都來不及眨巴。所以,鄉下的年輕人喜歡電影,電影隻是一個方麵,另外的一個方麵就是打,就是疼。打完了,疼完了,人一下子就舒坦了,過足了癮,能舒服十來天。越想越後怕,越想越滿足。
某種意義上說,這個晚上的電影是為端方一個人放的。端方善於戰鬥的形象,尤其是智勇雙全的形象,在電影散場之後徹底建立起來了。端方的這一片天地畢竟不是他親手打出來的,說到底,佩全不服。端方沒用一刀,沒用一棍,沒用一拳頭,完全是依靠“政變”的方式取代佩全的,並不那麼光明正大,並沒有經過實戰的檢驗。佩全在這個晚上一定要仔細地、全麵地考察一下端方。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一圈。打架這東西當然需要力氣,可光有力氣也是不行的。等看完了電影,端方,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一下子就全部端出來了。你要是不行,端方,咱們的日子還長。
電影很好。這是一部關於解放的電影,換句話說,這隻能是一部關於戰爭的電影。這同時還是一部關於人民、關於敵人、關於槍彈、爆炸、曆史、犧牲、消滅、光榮、鮮血、理想、仇恨、屍體、勝利、千軍萬馬和排山倒海的電影。概括起來說,透過彌漫的硝煙,人民在一點點好起來,而敵人在一點點爛下去。電影很好。好就好在場麵巨大,傷亡也巨大。這一來就好看了,爆炸和死亡都無比地壯麗,一大片一大片的。滿世界都是活著的人,滿世界也都是死去的人。
第二次換片的時候紅旗從人縫裏擠了出去,他要撒尿。佩全和他一起去了。沒出息的人就是這樣,屎和尿特別的多。一激動或一害怕他的排泄係統就格外的瘋狂。紅旗就是這樣。紅旗來到外圍,掏出他的東西,痛痛快快地尿。他的身邊有一個人,是個陌生人,不知道是李家莊的還是高家莊的,也在尿。佩全走到他的身旁,對著陌生人的臉,一靠近就吐了一口痰。吐完了就走。回來的時候紅旗的臉色特別的不好,好像是挨了揍。他的一隻巴掌捂住自己的腮幫子,嘴裏不停地嘮叨,媽的,他媽的。端方隔著佩全,瞥了紅旗一眼,問:“動手了?”
紅旗說:“動了。”
端方說:“和誰?”
紅旗說:“不知道。”
端方說:“看見那個人的臉了麼?”
紅旗說:“看見了。”
端方說:“哪個村子的?”
紅旗說:“好像是高家莊的。”
端方說:“誰先動的手?”
紅旗說:“我。”
端方說:“為什麼動手?”
紅旗說:“他長得像電影上的敵軍連長。我看不慣。”
端方說:“他還手了沒有?”
紅旗說:“還了。”
端方說:“有沒有把他放倒?”
紅旗說:“沒有。”
端方說:“為什麼?”
紅旗說:“這小子拳頭硬。”
顯然,紅旗吃虧了。端方不再開口。佩全這時候插話了,小聲詢問端方:“幹不幹?”
端方說:“我的兄弟怎麼能給人欺負?當然幹。”
佩全即刻就站丁起來。作為一支隊伍的老二,他當仁不讓。
端方一把拉住,說:“幹什麼?”
佩全用他的巴掌在空中切了一刀,是斬釘截鐵的架勢,說:“先把他們的退路堵死。”
端方沒有接受他的戰鬥方案,說:“看電影。”
佩全急了,說:“看完了電影他們突圍了怎麼辦?”
端方沒有回答,卻拍了拍前排的兩個小兄弟的肩膀,對他們耳語了一些什麼。兩個小兄弟得到了令,弓著身子走了。佩全說:“這不是遊擊戰,是陣地戰。他們不行。他們堵不住。”端方笑笑,說:“看電影。”
佩全的這個電影看得受罪了。戰鬥即將來臨,他哪裏還坐得住。佩全不再是看電影,簡直就是苦等。他在等電影的散場。隻要電影一結束,他的拳頭就成了榴彈炮的炮彈,一股腦兒砸向了敵人的陣地。當然,有一點格外的重要,他要讓端方看看,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的拳頭是多麼地生冷不忌。佩全走神了,他已經提前進入了戰鬥,身上的每一塊肉都蠢蠢欲動,渴望疼痛。
電影放映員又換膠片了。這是最後一次換片,肯定是最後的一次了。王家莊的人看電影早就看出經驗來了,當勝利就要來臨的時候,這就意味著電影要結束了。劇終意味著勝利,而勝利同樣意味著劇終。所有的電影都是這樣的。換片之後,端方又堅持了十來分鍾,對紅旗耳語說:“紅旗,你把兄弟們拉出去,準備好火把,站到銀幕的後麵等我的命令。”紅旗十分鄭重地應一聲,對大夥兒招招手。所有的兄弟都起身了,貓起腰,一起撤離了現場。佩全不知道端方究竟要做什麼,剛要起身,卻又被端方拽住了。端方說:“看電影。”佩全脫口說:“人不能散。要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端方已經注意到了,這個人已經把自己當成電影裏的人物,起碼是民兵排的副排長。他喜歡說電影裏的台詞,句句是真理,卻狗屁不通。端方偏不急,用下巴指了指銀幕,說:“就要發起總攻了,我們把最後的一點看完。”佩全握緊了拳頭,身子骨繃得比光棍漢的雞巴還要直,一挺一挺的,都晃悠了。好不容易等到電影的劇終,佩全一下子跳到了凳子上。端方對著銀幕的那邊揮了揮手。這時候全場的人都聽到了佩全的高聲叫喊:“高家莊的狗娘養的!高家莊的狗娘養的!一個都不要跑!一個都不要跑!”佩全的舉動過於威猛、過於突兀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人都釘在了原地,一起回過頭來看。